一羣透明的人僵持在天機山莊大廳門口。
除了雲彼丘,其餘幾個都維持着一臉驚疑不定。
誰都沒有率先開口,怕聲音太大,震碎什麼東西。
外面的陽光還是很好。
灑落在檐角,甚至暈出了七色的光。
李蓮花攜着一身暖光走遠。
他的前方,陽光愈盛,他的身影幾乎融在光裏。
他們也攔不住他。
雲彼丘伸出去的手還是無力地伸着。
他的雙腿打起了顫,他掙扎了一會便放棄了掙扎,任由自己跪倒在地,頭與手皆是轟然垂落。
“雲院主——”喬婉娩聲音顫抖,猶疑着、忐忑着、害怕着問出口,“你是什麼意思?你喊他……”
她甚至不敢吐出那兩個字,生怕說出來就要飄走了。
石水瞪着眼睛,怒喝:“雲彼丘!你把話說清楚!”
方多病也急急附和:“雲院主,你快說啊!李蓮花到底是誰!”
紀漢佛和白江鶉也盯着愣神的雲彼丘。
白江鶉甚至猛地甩了甩袖子,催促道:“彼丘,你倒是說啊!”
雲彼丘低垂着頭,良久開口,說的卻是旁的:“要解碧茶之毒,除了要及時服下獨門解藥之外,另一解法便是無了的梵術金針……”
不明就裏的人聽起來只覺莫名。
但聽在佛彼白石幾個耳中卻瞬間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彼丘,你!”紀漢佛第一反應是想阻止他說下去,但是,他想到了這一路看到的李蓮花。
若是,若是……
這一猶豫,雲彼丘已經繼續往下說了。
“梵術金針,金針換皮,會讓人容貌和身形日漸變化,故人難識。”他木木地說完,就闔上雙目,難以抑制地淚流成河了。
“雲院主,你在說什麼?”方多病的疑問正是喬婉娩和何曉惠的疑問,莫名其妙的,提什麼解毒。
佛白石三人卻已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不等紀漢佛白江鶉有反應,石水已經“唰”地抽出青雀鞭,“啪”地重重甩在雲彼丘身側。
“雲彼丘!”她對着雲彼丘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你還有臉提!”
“若不是你給門主下了碧茶之毒,門主怎麼會至今生死不明!”石水恨恨,將紀漢佛幾人千方百計想要掩蓋的醜聞一氣抖了個幹淨。
“什麼!”除佛彼白石外的三人齊齊震驚——碧茶之毒。
雲彼丘竟給李相夷下了碧茶之毒!
方多病懷疑自己聽錯了,看看自己娘親,何堂主眼中也是初聽此祕聞的震撼。
喬婉娩覺得整個人仿佛天旋地轉起來:相夷——當年的相夷,到底遭受了什麼?!
然後,她又轉動有些僵硬的脖子,望着門外早已看不見的瘦削身影——李蓮花,你是誰……
幾人維持着僵硬的各種姿態,也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場景的轉換。
眼前的薄霧還未散盡,入耳的鳥鳴已啁啾不停。
周身彌漫着好聞的草木清香,氤氳着一股沁涼的水汽。
他們已然身在山林。
這是山間的一處小院,零散分布着幾間竹制的屋宇。
不遠處的廊檐下,有白霧緩緩升騰。
那裏傳來輕輕攪動的細微水聲。
他們心有所感,疾步趕往那處檐下。
越近,腳步便越是遲滯。
漸漸的,所有人默契地站在廊檐之外的空地上,緩緩停下了腳步。
細細的水聲依舊緩緩,可見攪動它的人動作十分輕柔。
嫋嫋的白霧在空氣裏四散,最終混入了山間彌漫的霧氣中,與山林融爲一體。
是李蓮花。
正是天氣宜人的秋日時節。
他卻披着件厚重的白色裘皮大氅,一圈白色絨毛,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還是挽着發髻,披着半發的模樣。
他正捏着把木勺,微微俯身攪動鍋裏的東西。
發絲輕輕垂落,搖曳着溫柔的模樣。
虛無着身體的幾人不禁屏息,生怕呼出的氣過於猛烈,把這也如山間霧氣般淡薄的人給吹散了。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李蓮花手上頓了頓,終於舀出了一碗。
端起白瓷碗,轉身迎向來人。
方多病一身扁青褶衣長衫正踏步而來,一開口卻是嫌棄:
“你這不好好養傷,在這裏搗鼓什麼呢?”
其餘人的目光依舊落在李蓮花身上,只有何曉惠掃了這個方多病一眼,注意到他腰側暈開的一團血跡。
她微微皺了皺眉,不知道這孩子爲什麼受了傷。
“來嘗嘗,”李蓮花將碗遞給他,招呼了一聲,語氣終於不是十足虛弱的模樣,“這個粥裏呢,有雲隱山特制的材料石竹根,喝了對你的傷有好處。”
“傷?”方多病不由得怔愣。
“喝就喝,哪來那麼多話。”李蓮花微微不耐,將碗塞進了他手裏。
方多病笑着接過,攪動勺子,嘗了一口,頗似食客點評般說道:
“嗯,今天的味道還是不錯啊!”
李蓮花翻了個不甚明顯的白眼,聲調淺淡,浮着笑意,沒好氣道:“我哪次做得差了?”
方多病笑容燦爛,幾口把碗裏的藥喝了個幹淨,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
“哎,你真不打算回到過去的身份啦?”
李蓮花微微低首斂眉,一時沒有說話。
他的神色很淡,微微轉身,遙遙望着霧氣彌漫的山林。
視線卻正好與檐外空地上的一羣人相接。
這羣人已經怔愣很久了。
而今也終於聽到了確定的答案。
——雲隱山。
十五歲的少年劍神,負着一柄世上最快最利、也最善的劍,從雲隱山而下,投入滾滾紅塵而來。
而近乎而立的病弱青年,站在雲隱山的竹屋內,終於卸下了剛剛強提起來的氣力,望着霧靄嫋嫋、山色杳杳,緩緩開口:
“方小寶,你看這個雲隱山,幼芽生枝,新木長成。”
他深深望着山間蔥蘢綠意,淡淡繼續:“武林也一樣。這未來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方多病隨着他的目光,望着雲隱山的層層疊疊的綠意——深淺錯雜,生生不息,也不由得沉靜下來。
李蓮花緩緩轉回目光,望着方多病,眼裏有着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復雜:“這個江湖熙來攘往,總會有新的傳奇。”
方多病囁嚅着,想要出聲說什麼反駁他,卻又一時失言,不知從何說起。
李蓮花微微晃了晃身子,仍是站定,眼含期許,看着身側的意氣少年郎:“說不定,你就是下一個傳奇。”
廊下兩人沉默下來。
李蓮花轉頭,仍舊望着雲霧翻覆、綠意湧動的雲隱山,眼神平靜而悠遠。
山間的霧氣緩緩流動。
人羣中的空氣卻凝滯着。
“他和相夷,真的有太多不同了……”
幽幽的,喬婉娩的呢喃聲響起,一行清淚緩緩在臉頰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