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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米休也在灰巷,倒不是他想來,是教會需要他來。兜帽擋住整張臉,他偷偷打了個沒人看得見的哈欠,猜測芙羅拉現在估計在和陛下撒嬌。真好啊,不像他昨晚值班今天還值班。

他分神想着晚宴能看見誰,要找誰邀舞,於是一直沒說話。他不說話,跟在他後面的也不敢說話,只有筆落在紙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顯而易見,除了他以外都很焦慮,誰也沒想到向來平安的王都會出事,非教會的非凡者冷眼看着袖手旁觀,教會人員則是焦頭爛額,真怕今天出了什麼大事。

與伊米休同行的是生命教會的又一位執牧,這幾日生命教會接連折損兩位,可謂損傷慘重,畢竟教會留在王都的執牧一共也就四位,這都快損一半了。

伊米休實在困倦,自己不痛快,也想找別人的不痛快,更何況命運教會本就和生命教會積怨已久,於是他道:“怎麼不見布什頓執牧?他是還沒有恢復好?”

新來的執牧冷冷看了他一眼,並不說話。好在伊米休足夠自來熟,也不氣餒,繼續道:“其實我覺得我們應該合起來給紀評先生送一份謝禮,您覺得呢?他畢竟幫我們解決了異端。”

執牧冷聲:“布什頓和亞傑森現在還在教會裏懺悔禱告。”

“啊呀,”伊米休笑吟吟的,“異端所在的地方有些危險在所難免嘛,布什頓缺了些警惕也怨不得旁人。您看我就很安全。至於亞傑森……聽說他詆毀神明,您確定要和我說這個?”

執牧不說話了。

腳步聲回蕩在狹窄的小巷裏,伊米休掃了眼殘存的痕跡,有點詫異:“好像有人幫我們提前解決掉了,這麼多零碎的污穢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掃而盡……”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記彔裏的第幾處了,感覺估計也有個十幾處了,總有人先他們一步解決。銀鈴鐺無風自響,伊米休立刻停掉四散的思緒,開始認真聆聽神明的啓示。

得到加持的力量散發出朦朧的光輝,平民孩童出現在這光輝的正中央,他半跪在地,痛苦的抓撓着皮膚,空曠的四周空無一人,仿佛孩子就要在這裏死去。

……但倒逝的時間送給他一場新生。

伊米休:“……這孩子就離我們不遠,我們是先去找他問問,還是繼續去下一處?”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也就是個禮貌的徵詢,伊米休其實已經知道答案,無非是分開走,他和執牧去下一處,然後隨便撥兩個人過去找。

然而執牧沉聲:“先去找這個孩子。”

於是他們記住了孩子的模樣,順着伊米休佔的方向找過去。孩子也很好找,伊米休指的路很準,他們加快步伐,很快就看見了也在小步跑的孩子。

有人連忙出聲叫住,教會的標識在此刻起到了極大的幫助,孩子乖乖停了下來,拘謹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伊米休笑着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呀?有點危險,不如我們送你回家吧?”

可能是這陣仗略有點聲勢浩大,孩子說起話來磕磕絆絆:“不、不用了。”

他太緊張了,太緊張就很難辦,既要安撫免得墮了教會的名望,又要抓緊時間問個清楚明白,伊米休輕咳一聲,道:“你是不是遇見了奇怪的人?我們在追捕異端,你要知道,他們都是殺戮和邪惡的象徵!可能遺漏一個都會釀成大禍!”

恐嚇很有用,孩子果然神色變了變,猶豫道:“我……”

奇怪的人?工匠哥哥?詩人哥哥?貴族老爺哥哥?還是前不久剛遇上的面包哥哥?他們好像都不是奇怪的人。

孩子最終搖了搖頭:“沒有,神父大人。”

執牧在旁不動聲色的施加安撫,確認了孩子沒有說謊後向伊米休隱晦搖頭,伊米休會意,立刻道:“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麼?”

“是石花,大人,”孩子顯然對這個東西很珍惜,“一個哥哥送給我的。”

石花看起來也沒什麼問題,最多就是太精美了,像是誰從貴族府上盜取的,但除非證據確鑿鬧到面前,否則教會一般不會管這個,是以伊米休也自然而然的無視了。

他和執牧對視一眼,正準備繼續問別的,卻見孩子仿佛感到癢似的撓了撓臉,這和朦朧光輝裏的畫面如出一轍,兩人同時頓住。

……好在沒發生什麼事,孩子大概只是覺得癢。

不,不對。

伊米休控制住自己不顫抖,隱晦望向旁邊的執牧,執牧眼裏寫滿驚駭,瞳孔略微放大,倒映出一張脫水的皮。

皮包着骨頭,骨頭包圍着腸子,褶皺的肌膚縮水嚴重,幾個呼吸之間,孩子已無力墜落在地,血紅的水蜿蜒着淌過未幹透的石板,像是幅綺麗的畫卷。

那已經不能稱之爲孩子了,簡直是個極速衰老的老人,矮小的身子和布滿皺紋的臉。他艱難呼吸着,枯爪似的手無力扣着地面,往伊米休和執牧的方向伸,像是在求救。

可是沒人在動。

顯然,生命教會的執牧已經覺得這孩子沒救了,或者說沒必要廢大力氣去挽回,趕回教會通知主教又出了新變故更重要,所以毫不留情轉過身。

伊米休無奈搖了搖頭,也跟了上去。鍾爾一步一遲疑漸漸落到了最後面,可惜他無能爲力,哪怕再留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只能低下頭簡單祈禱了幾句。

徒留孩子還在原地。

……

死亡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偉大在於它不講道理、無跡可尋,它是掙脫束縛的一場盛大解脫,引領虔誠的信徒走向永恆,不應害怕,不應恐慌,不應逃避,不應抗拒……

它是偉大的平等。

所有的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孩子無力松開手,緊握住的石花滾落在地,蒼白的發絲和眉毛在古怪的一起一伏,跳動的心髒拼命拽住流逝的生命,他還有呼吸,翕動着嘴脣,喃喃念着:“生……”

爲什麼還要去向生命之神祈禱呢?

孩子恍惚想起來了剛剛離開的神父們,他們那華美顯貴的長袍絲毫不染灰塵,仿佛照的破爛淤泥也熠熠生輝了。

……他們對自己的呼救視而不見。

但那是生命教會。

那明明是他從小歌頌到大的一切,他曾那樣虔誠的信仰着生命之神,追隨着教會……生命的流逝從不曾停止,孩子有點委屈的想,是……是他不夠虔誠嗎?

可又有個聲音告訴他,不是你的錯。聲音循循善誘着,溫柔哄着他,這怎麼能是你的錯呢?是你信仰的生命之神,根本就是個卑劣的、竊取權柄的叛徒。

……那,應該怎麼辦?

幹癟的手指輕輕顫了顫,孩子的吐息已輕的似有若無:“詩……羣……星……”

羣星!

羣星啊,您若是一位聽者,定會聆聽着世間的萬般哀愁,您若是一位畫者,定會以流光溢彩繪成生命的肖像。

您是開始的契機,是時光的守望者,是歲月流轉的見證者,詩人爲您歌頌,畫家爲您描繪,作曲家爲您奏曲,您帶給我們永不磨滅的璀璨與希望。

您是遼闊星空的頌歌,不求回報地伴隨着我們的漫漫長夜,您是尋找、探索和希望的象徵,在您的光輝中,我們找到了方向,

您是我們靈魂的指引和庇護。

您見證着星辰變化的軌跡和世事變遷的規律。

您是古老智慧的見證,是永恆真理的映照。

您向我們展現您不可多得的神跡。

您從不曾向我們索求什麼,您啓示我們尋求智慧和強大自身的力量,您引領我們探索這一切的源頭與終結,您贈給我們勇氣。

您是舊日的主宰。

——您凌駕於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現,萬千星河追隨您的存在……

……

我祈求您允許我,俯首於至高的您面前。

我承認自己的罪孽與過失,我承認自己的迷茫與躊躇,我承認自己的懶惰與驕躁……

祈求您……

蒼白的嘴脣幹裂褶皺,孩子想起來剛才遇見的那個青年,青年溫和的告訴他,羣星是一位仁慈的存在。

仁慈嗎?

“羣星……”

祈求您接納我的認錯和改過,祈求您洗淨我的罪孽和污濁,我渴望得到您的救恩和庇佑……

“我……”

我發誓將踐行您的教誨,永遠敬畏您的神威,祈求您容許我獲得新的生命……

我還想讓媽媽也看一眼石花。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