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後一天裏，林瑾發現自己的腳完全好了。

廣場上的人山人海沒有被秋天的涼意勸退，一直從傍晚沸騰到深夜。畢竟明天就是國慶節，今夜可以放肆狂歡。

林瑾透過璀璨的玻璃杯，看黎玥精致的紅脣，看“冰嶼”從穹頂垂掛下來的朱紅色調的新品海報，看窗外到處晃動的鮮紅旗幟。

在人潮漸漸稀釋的街邊，她看到一輛暗紅色小喫車，和一個高高的背影，穿着夏城一中的校服。

“黎玥，看那邊，”她指着那個身影。

“什麼啊？”黎玥看到毫無特別之處的街景。

“那，是不是，有個學生，很高。”

酒精可以讓人豪放，也會讓人語遲。

黎玥有了目標，環視一圈，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鶴立雞羣的身影。

“看到了，雖然看不到正臉，但也能看出來是個帥哥！”

黎玥的視力不錯，不像林瑾，五步之外都是朦朦朧朧的。

“果然，犯花癡不分年齡啊！”林瑾話是說給黎玥的，眼睛依舊盯着窗外。

“不會是你學生吧！”黎玥酒量了得，腦回路正常而敏捷。

“會啊，就是他啊！”林瑾的語調比平時說話還要軟。

“誰？”

“李——熙——晨！”

“啊！”黎玥攏圓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既像驚嚇又像驚喜：“乖乖，居然在這兒見到真人了!”

黎玥起身要走：“不行，我得到跟前看看本尊究竟長什麼樣。”

“幹嘛呀，你等會兒，”林瑾終於速度了一回，及時拉住了黎玥：“沒看見人家正忙着嗎？你又不買東西喫，過去盯着人看，不尷尬嗎？”

“不啊，”黎玥重新坐下：“是怕你的學生尷尬吧？林老師想得真周到！”

“酒還沒喝完呢！”林瑾拿起杯子，晃了晃裏面琥珀色的液體，和黎玥的杯子輕磕一下，然後放到嘴邊小口啜飲。

接下來的談話，始終圍繞着李熙晨。

“和他一起的老太太是他什麼人？”

“應該是他的奶奶。”

“看來他家庭條件不太好，奶奶那麼大年紀還要出來擺攤。”

“他一定每天晚上放學都來，上次咱倆在這我就看見他了，但一閃而過，我以爲自己看錯了。”

“這孩子這麼辛苦，學習還那麼優秀，真不容易！”

黎玥的同情心已決堤。

“不包括語文好吧，難怪他上課睡覺呢，晚上從這兒回去，還有功課要做，第二天不打瞌睡才怪！”

兩個美麗的女人，一個長裙曳地，長發披肩，一個直發幹練，風衣颯爽。湊在窗前看着遠處的男孩，有一搭沒一搭聊至夜風乍起，人散歌歇。

李熙晨將小車鎖好，一排排大同小異的小喫車形成了街角的一處特色風景，關窗落鎖，猶如家禽宿眠，整齊靜默。

他將剩下的食材打包綁在後座上，正要走，看見一個人小跑着過來，動作是跑，但並沒有多快。

他認出林瑾，放下車子，讓奶奶等他一下，然後迎過去。人到跟前了，林瑾卻不說話，先拍着胸口喘幾口氣。她就是這樣的體質，緊走幾步都會氣喘籲籲。

“老師，你怎麼在這？”

“我約了朋友在這邊。”林瑾指了指黎玥，黎玥在旁邊點點頭，極有成年人的風度，心裏卻在驚嘆：“好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你的腳，沒事嗎?”李熙晨看着她的腳問。

林瑾才反應過來，剛才一回神，發現他們收攤要走，便趕緊追出來。

她伸手扶着黎玥，抬起左腳活動了幾下，發現一切正常。

“好了，”她有點興奮，看看黎玥，又看着李熙晨：“終於完全好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裏就像一朵綻開的小火花。李熙晨牽了牽嘴角：“那就好。”

“小熙，是老師嗎？”聲音低啞，像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發音似是而非，不太清晰。

“我奶奶，”李熙晨介紹着走過來的瘦弱老人：“她嗓子不太好，很少說話。”

“您好，阿姨，我是李熙晨的老師。”

林瑾彎了彎腰。黎玥也稍稍彎腰鞠了個躬：“阿姨好！”

“你們好！老師們辛苦，”老人以爲她們都是老師：“謝謝你們對小熙的照顧！”

一臉滄桑的皺紋，眼神慈祥，說話喫力。

“您客氣了，熙晨很優秀，是老師們的驕傲！”

老人聽她這麼說，激動的點點頭，眼中泛起淚花，顫聲說：“我們小熙——”

“老師，您要沒什麼事，我們回去了！”李熙晨打斷了老人的話。

“啊？沒事，回去吧，”她對老人笑了笑說：“阿姨，我們改天再聊。”

李熙晨推着自行車，和奶奶並肩走在濃重的夜色中。一個刻意放緩腳步，一個努力趕着步伐，一老一少的高低落差更加明顯，背影卻都一樣的煢煢孑立。

任何光鮮亮麗的背後，都有不爲人知的陰暗面。集聚城市繁華的中心廣場後街，竟然通向一片破舊逼仄的棚戶區。

巷子深處低矮的的樓房，樓門像一個黑洞，人走進去跺跺腳，慘白的燈光亮起，亮了兩層。李熙晨的家就在二樓。

一根水泥電線杆子下面，林瑾歪着身子靠在上面，聽黎玥壓着聲數落：“林老師，真是出息了，都成跟蹤狂了！”

“我需要了解他，我想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怎麼生活。”林瑾更像是喃喃自語一般：“他就像一個蚌殼，把自己關的死死的，一點都撬不開，等他來告訴我，他住在哪裏，過着什麼樣的生活，需要怎樣的幫助，還不如等待一場流星雨來得容易，我有那麼多時間嗎！”

黎玥懷疑她有點醉了，話這麼多，像個怨婦。

掛掉震動不停的手機，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那現在看到了，這就是他的世界，咱先回家，你想怎麼樣，明天起來再說，好不好？”

林瑾看着她手裏亮亮的屏幕發呆。突然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來。

李熙晨回家把東西放進唯一的大電器——冷櫃裏，安頓好奶奶，又下樓了。

“李同學，你們老師關心你，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所以就一路跟來了。”黎玥活這麼大歲數，頭一次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李熙晨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打量着林瑾。

林瑾的視線慢慢上移，仰起脖子，才看到李熙晨。

黎玥的手機又開始嗡嗡震動。

“您先走吧，我送老師回去。”

如此識事，和林瑾告訴她的那個人格有點出入啊。黎玥心裏這樣想，嘴上說：“沒事，我送她，車一會兒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