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娘!娘!疼疼疼……”方多病還沒來得及驚喜,就被何曉惠如此招呼一通,只得不住求饒。
現如今正逢奇遇,情況特殊,何曉惠也就順勢放下了揪着耳朵的手,拉着兒子的手走到一邊,問道:“小寶,你怎麼也在此處?這到底什麼情況!”
邊說着,她邊打量周圍幾個和她一樣透明的人——百川院的佛彼白石,四顧門的舊人喬婉娩,還有自家傻兒子。嗯,勉強都算是認識,於是,她朗聲拱手道:
“天機山莊何曉惠,諸位,幸會!”
幾人也暫時按下心中波濤,拱手回禮:“何堂主,幸會!”
佛彼白石幾人想着來此之前剛收到的何堂主來信,笑得有些尷尬。
這位何女俠可了不得,百川院的地契還在她手裏握着呢。
招呼完幾個同樣狀態的人,何曉惠將目光轉向單孤刀,此時她也意識到單孤刀並不能看見他們。
她看着表情兇狠的單孤刀,恨恨道:“果然是禍害遺千年!單孤刀竟還活着!”
“何堂主,何出此言,您也與單副門主有舊?”紀漢佛聽得何曉惠恨聲,猶豫着開口,暫還是稱呼單孤刀爲副門主。
“不認識!”何曉惠直接否認,根本不屑多談。
方多病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何曉惠一個眼神按下。
其餘幾人沒有忽略他們母子間的眉目官司,但是,人家不願意說,他們也沒有理由逼問。
既然得不到更多信息,幾人只得將視線再次轉向牢內兩人。
何曉惠也第一次將目光正式投向放松地盤坐在石榻上的人。
雖然一身凌亂,但難掩風骨,正是她何曉惠欣賞的類型。
注意到她的視線,方多病開口解釋:“娘,這個人叫李蓮花,就是那個蓮花樓樓主。你之前沒來,我們剛剛看了好多關於他的事。對了,他也叫我小寶呢!”
聽到這,何曉惠被勾起了興趣。要知道,小寶是自己兒子的小名,喊這個名字的就算不是家人,那也定是關系異常親近之人。
“你什麼時候認識的這位公子?”她問道。
“來此處之前我還從未見過他呢!”方多病說着,“對了,娘,他身體很差,等我們離開此處,我想趕緊去找到他!要不然,我怕他出什麼意外……”
雖然,他也不知他們究竟何時才能脫離現下的狀況。
他們母子旁若無人地聊着,卻聽得單孤刀氣極,怒氣衝衝道:
“你得意不了幾日了,慢慢受折磨吧!”
說罷,甩袖轉身離開。
李蓮花微微抬手,輕輕擺了擺,腕上鐵鏈叮當,他淡淡道:“慢走。”
聽着單孤刀叮囑兩個小童好好折磨他,他失笑片刻,笑容愈發燦爛。
笑聲漸漸低下去,笑聲消散在空氣裏。
但他臉上還是掛着笑。
他略微垂頭閉眸,輕輕搖首,低低吟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他頓了頓,幹澀而裂開口子的脣角依舊微微往上勾出個笑,緩緩繼續:“——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他淺淺笑出聲,雙眸虛虛合着。
臉上笑容依舊,但看在牢內其餘幾人眼裏,卻是大寫的蒼涼。
李蓮花的淺笑漸漸落在空氣裏,緩緩推開一點點波紋。
幾個虛無的身影,仿佛也被這漾開的漣漪波動,輕輕晃蕩起來。
一點一點的悲涼情緒,卻隨着空氣中的波紋,逐漸、逐漸地漫上了心頭……
李蓮花掛着溫柔的笑意,垂眸安靜坐着。
地牢內陷入一片沉靜。
接收的信息過多,幾人一時都沒有人開口,都各自梳理着思緒。
“……這位李蓮花公子,和單孤刀是什麼關系?”來得遲,以爲是錯過了前因後果的何曉惠,在安靜片刻後,側頭詢問身側的方多病。
“我也不知啊,聽他自己所說,兩人大概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方多病記得李蓮花剛剛提及對單孤刀多年情緒狀況的論斷,猜測他們應當認識很久了。
雖然單孤刀是自己的舅舅,但因娘親從小就不喜自己和他親近,關系其實本就一般。再者,剛剛單孤刀那癲狂的狀態還歷歷在目。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那樣一個狀若瘋子的人會是個好人。最最重要的是,單孤刀假死十年,如今卻再現江湖,不用腦子都知道其中定藏着更深的陰謀。沒聽他說麼,連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萬聖道都是他的。
欸,方多病突然靈光一閃:“幾位院主,不知你們可曾聽聞單孤刀和萬聖道有什麼關系啊?”
佛彼白石幾人相互眼神示意,卻一時都無人開口。
單孤刀仍活着的消息,已經遠遠超過得知角麗譙可能要禍亂江湖的猜想了。
十年前,追根溯源,便是因單孤刀之死,才引起了四顧門和金鴛盟的大戰。而後,門主和金鴛盟魔頭雙雙生死未卜。江湖上的兩大門派——四顧門和金鴛盟也因此損失慘重,最終風流雲散。
但如今,單孤刀還活着。
萬聖道甚至就是屬於單孤刀的。
那麼當年,難道竟是單孤刀故意假死,惡意挑起了四顧門和金鴛盟的鬥爭?
可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可是門主的師兄啊!?
他和門主情同手足,互爲家人,怎麼可能呢?!
“……是角麗譙。”沉默良久,終於按下心頭愈發恐怖的聯想,雲彼丘愣愣出聲,“單孤刀定是和角麗譙勾結,他們或許早在十年前就有所聯系……”
他不再稱呼單孤刀爲二門主。
腦海裏浮現的卻是一張天姿國色、充滿魅惑的臉,她殷紅的嘴脣微動,溫聲軟語地央求:雲先生,我不想讓李相夷出現在東海之濱,你可一定要幫幫阿譙啊……
然後……
然後是那個神採飛揚的少年門主,毫不猶豫地接過他遞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
然後……
十年過去了。
那神採飛揚的身影在記憶深處絲毫沒有褪色。
但當他想要好好看清那個少年的臉時,卻發現,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那張原本應該記憶深刻的臉,回想起來,竟然有些模糊了……
門主……
單孤刀死而復生。
但雲彼丘知道,門主——回不來了。
佛彼白石幾人沒有否認雲彼丘的猜測。
十年前種種原以爲早已忘懷,如今想來卻依舊刻骨銘心。
如果當年,單孤刀便已暗藏禍心,那麼,門主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他的陰謀!
同門師兄弟,何至於此!
石水握緊手中的青雀鞭,恨恨咬牙切齒:“單孤刀居然藏得這麼深!門主……我定要爲門主報仇!”
說罷,想到了什麼,狠狠地盯着雲彼丘:“還有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做過的事!”
“相夷……”喬婉娩怔忡。
十年前的往事,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掀開。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十年前的相夷到底遭受了怎樣的算計?!
而她,竟毫無所覺!
不僅如此,那時候的她,每日每夜想的竟僅僅是相夷爲何總是忙於大事,都不願意停下腳步聽聽她的抱怨!
相夷!
她還給相夷寫了那樣一封信!
方多病看着百川院幾人沉浸在他們自己的思緒裏,說出的話也是答非所問。心下明白,此刻這幾位心中的波濤定是極爲不平。
是啊,誰能想到,一個十年前的死人,居然可能是藏在幕後的黑手呢。
牢房內昏昏沉沉,燭火黯淡。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的幾人,目光在安靜端坐石榻的白衣人身上遊移。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但這次仿佛遲遲未面臨以往匆匆的場景轉換。
李蓮花並不知道他周圍正圍着一圈人。
他仿佛累極,卻是也應該累極。
他久久未睜開眼睛。
過了許久許久,挺直的肩背略略往下塌了塌,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還不等他嘴邊重新掛上笑,接連不斷的咳嗽打破了他平靜的表情。
他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暗紅的血。
“李蓮花!”方多病衝到他身邊,想要給他拍一拍背,卻只能伸出手,徒勞地在他背上虛虛撫過,恍若一陣不存在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