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的喬婉娩依舊沒有回答,只是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匆匆往前走了幾步。
卻又停下來,哽咽着看着滿地掙扎哀嚎的四顧門門人。
看到喬婉娩往前,門後的李相夷第一反應,竟是後撤了一步,將自己的身形完全隱藏在了門後。
“怎麼了?”肖紫衿關切地追過來,柔聲問她。
“我總覺得相夷回來了。”喬婉娩喃喃着,聲音仿若一陣輕煙。
她恍若失神一般,語帶哽咽,微微搖首,顫着聲繼續——
“我好後悔,我不該給他寫那封信的。”
“你在一個月前給他寫了信?”肖紫衿驚訝問道。聽他這話,仿佛很清楚喬婉娩要寫這封信似的。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我卻說要離開他。”喬婉娩終於抑制不住,哭了出來,哭喊着,“可我太累了,追着他我真是太累了!”
門後的李相夷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頭上遙遙懸着的“四顧門”牌匾,恍若搖搖欲墜。
他第一次感到了什麼叫茫然四顧。
過了良久,仿佛想到什麼了一般,終於邁步往四顧門後山方向走去。
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如遭雷擊,當年相夷,竟就這樣靜靜地立在了門前。
可她,什麼都不知道……
甚至,她不小心摸到手腕上熟悉的玉鐲——青鸞雕花,和紫衿破軍上的碧玉雕紋是一對。
如今,再看當年解散四顧門的這場對話,才知自己的反應有多麼地傷人。
其餘人都沒有說話,只有方多病喃喃了一句——
“信?”方多病重復,聽這意思,這應當是一封……分手信。
這次的場景很長,他們跟在踉蹌的李相夷身後,並未出現轉換的預兆。
李相夷依舊一步一頓地往前走,方多病很想攙他一把,可是無能爲力。
其餘人還不清楚他要去往哪裏,四顧門的幾個舊人卻早已明白,這是通往四顧門後院的路。
此時此刻,仿佛四顧門所有人都集中在前面場地上了。
李相夷一路踉蹌行來,沒有遇到任何人,到處都是靜悄悄的。
他終於來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
“吱呀——”的推門聲已經是悄無聲息的天地間最響亮的動靜。
屋子裏有些昏暗的,沒有點燈。
主人許久未歸,連桌上凳上都積了一層薄灰。
正廳高懸着的“湛湛青天”,也在這昏暗的房間裏顯得蒙昧不清。
他在幾案一側堆積着的文書裏翻找了一陣,終於找出一封淺黃色的信件。
上面用娟秀字跡寫着——
李相夷親啓。
“不!”終於意識到他在找什麼的喬婉娩,在看到那封熟悉信件的時候,失控般哭喊,“怎麼會是這個時候!?”
她在一個月前寫的信,原以爲是自己的信使他分了心。可萬萬沒想到,相夷沒有在去東海之前看到,反而是這個時候,這種時候……
“相夷——”喬婉娩幾乎脫力軟倒,還好身邊的石水及時摻了她一把,“相夷,不要看!別看!”
她不敢想象,被親近之人下毒、被百姓指責、被門人怨懟的相夷此時此刻再看到這樣一封信會如何——
他——
他會萬念俱灰的……
“別看……相夷,別看……”
可是,即使她哭喊得再聲嘶力竭又有什麼用呢。
李相夷已是累極,他拿着信靠在門框邊。
原想站着,大概實在支撐不住,背脊沿着門框緩緩下滑,最終,靠坐在地上。
窸窣聲響起,他終於展開了那封信。
只有薄薄兩張信箋,寥寥百十字。
白紙黑字,卻如同什麼可怕巨獸般,要把他最後一點心火吞噬殆盡。
周圍圍了一圈透明的人,可是,這一刻竟無人敢上前一步。
之前還站在船頭,猶如一柄出鞘利劍的少年劍神,此刻,有如一只受傷的小獸,頹廢而滿溢悲傷。
寥寥幾字,他卻看了很久很久。
最終,無力地垂下了雙手。
側頭倚門,眼眶裏醞釀了很久的一滴淚,頹然地無聲滑落。
李相夷——哭了。
而在紙張抖落間,周圍的人也得以瞥見信上部分內容——
“……君終如日光之芒,何其耀眼奪目。然,誰人又可一直仰視日光。”
“阿娩心倦,敬君卻無法再伴君同行,無法再愛君如故。以此信與君訣別。”
“永祝君,身長健,歲無憂,還卻平生所願。”
“阿娩留。”
空氣變得更加沉悶。
所有人都怔愣。
萬萬沒想到,剛剛面臨門人指責、分家鬧劇的李相夷,還能迎來更深更痛的一擊。
他身上的刀傷仍未愈,心口又被新添無數傷痕。
即便這個曾經的意氣劍神,一腔熱血也要因此而流盡了吧。
喬婉娩徹底癱軟在地,泣不成聲。
那信紙上白紙黑字的字字句句,都是狠狠戳向他心口的利劍啊。
方多病蹲在李相夷身側,很想伸手安慰,告訴他你沒有任何錯——
可是,他哽咽着,只能含着淚,無力地喊了一聲:“李相夷……”
何曉惠垂首,看着地上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人。
唉。
只能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她又回想起那個表情安然嫺靜,舉止溫柔和煦的李蓮花——
一個人,到底要經受多少難以承受之重,才會被摧折至此啊;
一個人,到底又要多麼的內心堅定強大,才能將自己重新拼湊着成那副與世無爭、溫文爾雅的模樣啊。
看着這一幕又一幕的鬧劇,笛飛聲眉頭緊皺,最終卻是嗤笑一聲,道:“四顧門——可真是好樣的。”
若這便是當年東海之戰後李相夷的遭遇,那也難怪他會變成那副鬼德行。
但是,他轉瞬又覺得不對。
李相夷揚州慢早已大成,這傷也並不會危及他的性命,那爲什麼又會說什麼“沉痾難起,劍斷人亡”呢?
房間裏靜悄悄的,李相夷流淚靜默無聲。
過了許久,也可能只是片刻,他收拾好信件,扶着門框起身。
腳步依舊踉蹌,但他如來時一般,悄悄地走出門去。
甚至將門按原樣輕輕掩好。
他轉身離開,沒有帶任何東西,甚至連件衣服都沒有換。
他依舊穿着那身殘破的、滿是血跡、滿是海水、滿是泥沙的霜色紅邊的衣服,悄悄離開了自己的院落,離開了四顧門。
他如來時一樣,茫茫然地、步履蹣跚地走在來時路上。
他往回走。
一羣人又是如同來時一樣,默默地如影子般跟隨其後。
卻眼見他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涼。
這是——
回東海的路。
堂堂四顧門門主,天下第一的李相夷——
竟有朝一日,如此茫然四顧,卻無歸路。
有道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可是,他連劍都丟在東海了。
他只剩茫然了。
李相夷顫巍巍地回了東海,他沿着海岸一直走。
他腳步虛浮,時而踉蹌,但他都沒有低頭。
他只是望着,望着茫茫東海。
沒有人看清他的眼神。
也沒有人看清他的表情。
甚至,從東海邊醒來到現在,他們都不曾聽他開過口。
那個張揚肆意,整個人寫滿坦誠熱烈的少年劍神,仿佛一條天地間遊蕩的孤魂野鬼,輕輕地飄在東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