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海华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办公室里。

卫弘毅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办公桌后面的赵越。

赵越不理会他，只是低头看着报纸。

过了十来分钟，赵越才抬起头：“知道今天海华晨报的头条是什么吗？”

卫弘毅眯缝着眼笑道：“知道，是一篇媒体企图用舆论绑架法律的文章。”

赵越满脸寒霜盯着卫弘毅，冷声道：“是一篇关于危险的文章。讲的是一个移动的杀人机器，一个可以在任何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肆意进行谋杀的女心理医师！”

卫弘毅笑道：“杀人跟心理学无关，真要有心杀人，拿根铅笔就够了。”

“你不要跟我混淆概念，这件事跟用什么杀人无关，有关的是杀了什么人。”赵越冷声道，“还有，你来找我什么事？”

卫弘毅笑了笑，很熟悉的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拿了一个一次性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才道：“我就是想来跟您老聊一下法律精神的事情。”

“法律精神？”赵越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笑容，“你也知道法律精神？”

卫弘毅顿时严肃，道：“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可是持证上岗的律师！”这严肃的表情没持续到三秒钟，他脸上又挂起了招牌式的笑容，“您觉得，法律应该被民意绑架吗？”

对卫弘毅为什么来，赵越早就心知肚明，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来是为了穆芝兰？”

听到穆芝兰的名字，卫弘毅的脸色渐渐变得肃然：“您打算怎么判决？”

赵越淡淡地道：“你认为呢？”

“法律不应该被舆论绑架！”卫弘毅沉声道。

赵越毫不退让得盯着他双眼，缓缓道：“法律的公义与威严，同样也不容侵犯！蓄意谋杀，利用专业知识肆意控制他人，窃取病患私人信息！你也知道了吧，她在精神病院里所做的一切，能够轻易催眠专业的心理医师，指示对方毫无防备说出一切，如果她再次企图杀人呢？无论是作为普通人，还是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过了底线！她的危险程度，已经不是简单的控制人身自由能处理的了。某种程度而言，她比一个发狂的疯子更可怕，比一名变态的杀人凶手更具威胁性！”

“但不能因为她具有威胁，就判决她死刑！”

“除了死刑，我想不到任何解除危险的办法。刑法既然给了我判定她死刑的权力，我就愿意这么宣判，也愿意承担之后的一切后果！”

“你这是有罪推断！这不符合法律精神！”

“你出去！”赵越态度坚硬起来，卫弘毅愤然离开，走的时候直呼海华市司法系统要完，气得赵越面色铁青。

“小徐，小徐！”卫弘毅离开十分钟后，赵越大声对着门外喊起来。

“在呢！”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一名二十来岁的女法警走了进来。

“你去林检察官那里一趟，把穆芝兰案子的卷宗给我调过来，我要再看看。”赵越沉声说道。

小徐轻笑：“林检察官那里，不就是您一个电话的事儿嘛。还让我跑一趟干嘛？”

赵越老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赶紧去！”赵越佯怒道。

小徐笑眯眯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赵夫人那里调资料。”

眼看小赵走出房门，赵越一阵苦笑摇头。转过头，目光落在办公桌上摆放的一张照片摆台上，这是一张结婚照，一个是赵越，另一个是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儿，就是林珝姗，林检察官了。

林珝姗是海华大学政法系毕业，毕业一年后，就嫁给了当时丧偶独居的赵越。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将近三十岁，他们的结合，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甚至还有人暗中拿两人打赌，看两人的婚姻能支撑多久。

但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这一过就是将近十年，两人婚后生活美满相敬如宾，彼此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是互补的存在。

赵越是政法界公认的老好人，而林珝姗却是检察院铁面无私的铁娘子。这种生活上模范夫妻，工作上的黄金搭档组合，让所有人羡慕不已。

“还是你能让我省心，这些小兔崽子，只会给我添乱。”赵越轻声道。

卫弘毅离开赵越的办公室，走出法院的大门，他心头出奇的沉重。今天一大早,作为穆芝兰的律师，他收到穆芝兰从精神病院转到拘留所的消息后，就立刻赶了过去。

但还没等他到那里，穆芝兰已经被法院的人带走。

所以，他才会这么一大早急匆匆的赶过来。

但是赵越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向来好说话的赵越，在这件事情上竟然坚持到了这种地步。

杀人偿命，赵越说得没错，他确实有权利给穆芝兰判死刑，但是如果按照往常判例来看，穆芝兰就算真的杀了章天华，也罪不至死！

更何况，除了穆芝兰自己承认杀了人，警方根本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也没有杀人的动机，赵越不会这样鲁莽宣判死刑。

卫弘毅也不相信穆芝兰会杀人，在他记忆中，芝兰虽然骄傲自负，但绝不会胡乱杀人。

卫弘毅一阵头疼，在赵越那里碰了个壁，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卫弘毅一筹莫展地开车回到律师事务所，刚一进门，前台就告诉他，有人在会客室里等他。

带着疑惑，卫弘毅推开了会客室的玻璃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他熟悉无比的人。

“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我这里。”卫弘毅笑了。

谢温宇淡淡地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来。”

“找我什么事？”卫弘毅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两人认识有些年份了，但除了互相厌恶外，根本没什么交情，谢温宇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昨天是我去接的穆芝兰，送她去的拘留所。”谢温宇打量着卫弘毅说道。

卫弘毅心头一动，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严肃问道：“她怎么样？”

“她还好，但她让我来找你。”谢温宇说。

卫弘毅皱眉，沉思了半晌，这才道：“能把你们聊的内容，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吗？”

“可以，不过，先换个地方吧。”

两人到了卫弘毅办公室，卫弘毅吩咐助理谢绝一切访客后，关上了办公室的木门。

谢温宇本就是千头万绪理不出一丝痕迹，才会前来寻找卫弘毅合作，而且，他和穆芝兰的谈话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相较而言，穆芝兰应该更信任眼前这家伙吧，这个念头让谢温宇有片刻的妒忌，但他还是原原本本的把经过给卫弘毅描述了一遍。

“你为什么会去精神病院接芝兰去看守所？莫非，你查海华大学的资料发现了异常？”卫弘毅不愧是律师，从这一点信息中抽丝剥茧，直击问题的核心。

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谢温宇只得将自己调查海华大学以来遇到的阻力，来龙去脉都讲了个大概，并补充道：“我调查海华学院的幕后，并不等于我相信穆芝兰是无罪的。”

“我知道。”

“那你愿意帮我？”谢温宇问道。

卫弘毅流露出一贯的笑容：“我并不是为了帮你。”

谢温宇站起来，盯着卫弘毅严肃地说：“先说好，我们的合作仅限于海华大学与穆芝兰案件，我不会拿你当朋友。”

“彼此彼此。”卫弘毅不以为意的笑了，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流利地洗了杯子，倒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谢温宇：“来，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对于他这种大白天喝酒的作风，谢温宇骤起眉头摆摆手以示拒绝，这一举动遭到卫弘毅的鄙夷：“这可是我珍藏的红酒，你可真是没趣。”

这一对宿敌，终于暂时握手言和了，一个是为了帮助穆芝兰洗清嫌疑，一个是为了解开自己心中执着的谜团。

两人开诚布公地把彼此掌握的所有信息都放在一起分析，比对，试图找出芝兰杀害老教授案、与海华大学之间的谜团，到底有何关联。

短时间内并未取得进展，但两天后，法院却通知卫弘毅，穆芝兰的第二次庭审即将开庭。

与第一次庭审相比，这一次，没有那么多观众到场。但是从旁听席上人们冰冷和审视的目光中，就不难判断他们的态度：如果说第一次是期盼能严惩凶手，那么这一次，就是以更加苛责的目光审视法院的判决是否公正……民意上的公正。

卫弘毅没有再做穆芝兰的辩护律师，不是不愿意，而是不需要。一切证据在上一次已经全部提交，这次唯一需要提交的，只是另一份，有关穆芝兰伪造自己患有精神疾病的证明。

但这也不是卫弘毅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当穆芝兰从精神病院离开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证明了她的精神没有问题。

因为，海华市精神病院不会把一个强制治疗的危险病人放出去，这不符合精神医院的利益。

卫弘毅站在法院工作人员办公室的走廊里，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终于，等到赵越在法警的陪同下，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卫弘毅快步迎了上去。

没等他开口，赵越就抬手阻止了他：“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你也不用求情。如果有新的证据，开庭后在庭上提交给我。”

赵越一句话，把卫弘毅所有的路都封死。

卫弘毅沉默了，他想了想才说：“赵院长向来铁面无私，我也知道求情无用，作为学生，只是希望您能回想起，当初您是为什么学法律，又为什么放弃当律师，而选择最艰难又不赚钱的法院工作。”

赵越愣了几秒，没有再多话，只是脚步沉重地从卫弘毅身边走了过去。

卫弘毅凝视着赵越的背影，握紧了拳头默念，赵院长，你是法院体系里我为数不多的佩服的人，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我可不想再提起二次诉讼。如果赵越判处穆芝兰死刑，那么，他的工作难度将会增加无数倍。

就如同赵越所说的一样，穆芝兰谋杀罪名成立，赵越当庭宣判了死刑，缓刑一年执行，因为是故意杀人犯，这一年，她将会被送往省女子监狱服刑。判决下来，庭上顿时议论纷纷，有人对此表示满意，也有人希望能立即执行死刑。

当赵越走出法庭，出现在通往后面办公室的通道的时候，卫弘毅再次拦住了他。

“赵院长，谢谢您。”卫弘毅没了以往的嘻笑，脸上满是诚恳之色，第一次用了“您”这个尊称。

“法律是为了惩罚不法之徒，更是为了保护保护遵纪守法的人，我一直没忘记过。”

赵越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只希望你以后在为某些人辩护的时候，也同样能记得，你在维护他们的同时，也在伤害无辜的人。”

“赵法官今天的话，我会永远铭记于心。”卫弘毅郑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