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说:“李熙晨,我们谈谈。”
李熙晨说:“好。”
两人僵持不动,黎玥有点着急。
李熙晨再次对她说:“您先走吧,这里离学校其实很近,我会送她回去的。”
看林瑾那不吐不快的架势,她只好先走。
出租车等在巷口,没办法进来,里面只容一车通行,现在这个点与其他车辆狭路相逢的可能性倒是不大,但进来以后再想出去,就只能车尾变车头。
小巷昏暗寂静,远处竟有几声犬吠,近处只听到彼此浅浅的呼吸。
林瑾的目光有点迟钝,她凝望着隐在阴影中的年轻脸庞,试图看到松动,看到裂纹,看到求助甚至痛苦的表情。她会伸出援手,不遗余力。
因为她是天生的师者,心慈手软,悲悯众生,万物平等。
她有良好的家世,受过高等的教育,有过幸福的家庭,如果她愿意,令人艳羡的工作职位,也能比一般人更加轻松地获得。
但她选择了做一名平凡的教师,将自己的学识分享给年轻的头脑,用自己的思想激活那些青春的梦想,以自己的力量守护那些鲜活的生命。
直到跌入深渊。
风华十年,收获无数成就与荣誉,正当她的事业之花即将完全绽放,在人们已经瞥见它的一线绝美光华的时候,却骤然枯萎,一朝化为乌有。
她经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惶恐绝望,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憔悴,枯瘦,不眠。
但在亲人的帮助下,她最终从心牢中成功突围,只是心境完全改变。她向现实妥协,承认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躲进小楼,独善其身,冷眼旁观。
也那么多年了。
直到遇上这个男孩。
他的礼貌和冒犯,他的优秀和缺憾,他的冷傲与贫寒,他的表面和内心,都让她无法忽视。
林瑾尝过那种被撕扯被扭曲的痛苦,她在挣扎中有好多温暖的手拉住她。可李熙晨,有没有那样的手,能阻他堕深渊。
“老师,您喝酒了?”低沉的嗓音把林瑾的思绪拉回。
男孩的一只手穿过她的肩旁,撑在身后的柱子上,矮下身来,鼻息近在咫尺。
“喝了点,”她不自觉的往没有被撑着的那面挪了挪,刚站直的身体马上又倚靠过来,双腿有点麻痹,站不太稳。
“你醉了!”李熙晨声音更沉,像一声叹息,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
林瑾一惊,避无可避,直视的目光又变得凌厉,活脱脱一只纸老虎:“小孩子,别这么说话。”
她拍掉肩上的手,自己的身体跟着晃了晃。
“老师,等我一下。”李熙晨在她耳边低声说完,一闪离开了,她的耳尖麻麻的。
林瑾无奈地吐了口气。
李熙晨很快返回来,推着他的座驾——那辆平平无奇的自行车。
他将林瑾挪开一点,把自行车靠着电线杆停稳,然后把林瑾挪回来,安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自己扶着车把:“好了,您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林瑾双脚踩着地面,感觉坐的很稳当,说了声谢谢,然后郑重地问:“李熙晨,你真心的回答我,想让自己的语文成绩提高吗?”
如此直接的问题,李熙晨猝不及防,他恢复了冰冷的面色,犹豫几秒,说:“我无所谓。”
“我就知道,”林瑾冷笑。
“我知道你的学习能力,但是你总是抗拒,甚至明明是会做的题你也拒绝做答,为什么?”林瑾仰头望着李熙晨。
又是短暂的沉默。
“老师,抬头看看,天空是什么颜色?”李熙晨忽然说。
他们一起抬头。
“黑色。”
“星星呢?”
“金色,银色,钻石一样闪耀。”
林瑾觉得是一个和他探讨颜色的好时机。声调柔和,充满诗意。
“不,依然是黑色。”
林瑾转回头,李熙晨依然仰望着茫茫夜空,声音好像从齿间用力钻出来的:“一片黑,无边无际,那些色彩所暗示的可笑寓意,在我这里都是虚妄,因为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回来。你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却要热情歌颂那虚无的海市蜃楼,不觉得可笑吗?不觉得愚蠢吗?”
看着他的眼神由茫然转为痛苦,最后变得冷酷。林瑾的胸腔升起憋闷。她不由自主抓住李熙晨扶着车把的那条胳膊,还是薄薄的校服外套,还是坚硬如铁的触感。
“李熙晨,那不是海市蜃楼,是希望,是未来,是你可以到达的美好彼岸啊!”
他用冷酷的眼睛看她,她没有退缩:“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和打击,但总要去面对,去跨越,那才是成长。”
“哼,”李熙晨冷笑:“老师,你根本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挫折、打击——太轻描淡写了!”
“我知道!”林瑾面对李熙晨询问的目光,眼里充满了感情:“可是他们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快乐起来,何况这世上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还有奶奶。”
李熙晨在林瑾的眸光里融化了一点点:“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祭献在冰冷的公式里,客观演算,不做无用的幻想。这也给我带来了不错的成绩,不是吗?所谓前途,不也是一片大好吗?”
林瑾对他这种自嘲感到无力:“可是你本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你应该享受生活的美好,而不是把自己困在一片废墟中。”
“生活的美好?”李熙晨手臂一转,双手反握住她的肩,林瑾整个人都被向上提起来一点,被迫仰起脖颈,李熙晨的脸近的吓人,语气凶狠:“老师,你能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满身鲜血,不成人样的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吗,能想象吗?”
他双手用力,几乎要将林瑾捏碎。看到面前美丽的眼睛渐渐起了水雾,李熙晨挫败的松手:“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淋漓的鲜血——”
一瞬间,他的鼻息嗅到一缕淡淡的馨香,眼与唇拂过柔软的发丝,下巴落在一只小小的肩膀上。
他竟被一个颤抖的,薄薄的又温暖的胸怀拥抱着了。
他高大的身躯,依然有少年的单薄,林瑾细瘦的胳膊环着他的双肩,一只手轻抚他僵硬的脊背。感受着他渐渐的放松,渐渐的颤抖,肩头传来灼热的呼吸,耳边有隐忍的哽咽。
李熙晨感到心脏疼痛到难以忍受,以至于忍不住低泣,这样的痛苦几乎在每一个无眠之夜折磨着他,但不同之处是,只是痛,没有恨。
他像一只受伤的巨兽,温顺的蜷伏在温暖的避风港湾,终于不用独自舔舐伤口,而拥有了独属于他的慰藉与守护。
他虔诚的沐浴这个拥抱,双手彻底垂下来,双拳紧握,他想要享受这个拥抱更久一点,他怕自己一回抱,这份温暖就会像气泡一样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