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牢里,一切仿佛失去了意义。
与世隔绝之地,时间都忘了来此光顾。
摇动的烛火微微透过六个虚无的身影,影影绰绰落在榻上无声无息的李莲花身上。他的胸膛甚至没有多少起伏,那呼吸的动静竟还比不过无风烛火的轻轻晃动。
没有任何头绪,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他果真是个将死之人了。
外面大概是天亮了,有一丝天光从石壁顶端的缝隙透进来。
牢外响起刀剑相击的声音,叮当之声不绝。
终于,榻上的人像是被吵到了一般,微微皱了皱眉。
一直关注着他的方多病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李莲花的动静,虽然明知他听不见,还是急切地喊他:“李莲花!李莲花……你还好吗,李莲花?”
榻上的李莲花当然听不到,也不会回答。
他慢慢睁开眼睛,轻轻眨了眨,又眨了眨,终于完全睁开,却没有什么焦距。
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视线没有落在实处。
李莲花抿了抿干裂的唇,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
手脚的铁链叮当乱晃,他吃力地拖动,终于盘腿坐定。
他闭了闭眼,眉峰紧锁,陷入沉思,手上青筋凸显,用力揪着衣摆,仿佛承受了极大痛苦。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只是微微侧头,再也按捺不住,连着吐了好几口血,咳得仿佛连肺腑都要跳出口来。
吐出来的全是暗红的血块,在石榻上铺满一大片。
“应当是肺腑内的淤血,吐出来也好。”虽然不善解毒但略懂些医术的白江鹑探头看了看,结合之前两个小童的话,说出自己的看法。但这吐法,必定是元气大伤,光看着就颇为不祥。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乔婉娩的话音未落,牢外正比试的两个小童也听到了李莲花的动静,出声招呼:“喂,你睡了好久啊。你要是再睡一天,我们可把你当尸体埋了。”
李莲花勉强微微坐直身子,粗粗喘着气,眼睛将睁未睁,看起来眼皮沉重得很。
白衣凌乱,长发潦草,整个人写满了狼狈,却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在幽幽暗室里,如同玉石般闪着温润的光。
女童侧头看他,好奇道:“你是个瞎子啊?”
李莲花微微顿了顿,嘴唇干裂,只能吃力地咽了下口水,才淡淡开口:“这眼睛,是不大好呀……”
没有什么波动的情绪,甚至还带着微微的自我调侃,只是那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原来让我们看的是个瞎子。”男童出声嫌弃。
“你别说,这瞎子还挺好看的。”女童却是端详着李莲花的脸,一脸欣赏的语气。
“瞎子,你看不见就看不见,吃饭拉尿可别烦我们!”男童嫌晦气,毫不客气地出声提要求。
李莲花闻言浅浅露出个笑,抿唇开口安抚:“放心,我是个很听话的瞎子。所以,这是哪里啊?”
语气很温柔,一点都不像是被绑缚了手脚困在地牢里的人。
平平淡淡的几句,仿佛只是在和熟人谈论天气。
六个立在牢内的人,都不同程度地被他的气质吸引。
这位李先生,真的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正身陷囹圄,正身受重伤,正承受苦痛。
“我才不告诉你呢!”男童果断拒绝。
李莲花也不生气,依旧微微笑着:“呵,不告诉我,那就让我猜一猜喽?”
他的语调像是对着熟悉的小辈,言谈间满是柔气:“这应该,是地牢吧!”
男童闻言却是不屑:“你身上都戴着铁链脚链,这不是牢房是哪儿啊?”嘲笑他这么明显的事实都好意思说什么猜。
“哦——”李莲花恍然大悟般宛转应道。
却在下一瞬,幽幽冒出一句让牢房外的两个小童和牢房内的六人都惊愣的话:
“那你们的主人,应该就是角丽谯喽!”
他微微侧头,视线飘渺,语调温柔,语气却平静而笃定,尾音略略上翘。
“角丽谯!?”牢房内站着的六人齐齐惊呼。
“金鸳盟妖女角丽谯!”石水恨恨补充,“竟是她!果然是她!”
江湖中,拥有如此残忍手段的也就是她了。
云彼丘愣神,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一个突:角丽谯,她又打算做什么……
他的视线转向浑身狼狈却坦然自若的李莲花——他究竟是什么人……
心里飘过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然而,浓浓的愧悔很快淹没了他。
不,应该不会的。
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不会的,定然不会。
那头对话还在继续。
女童听他猜测,很是惊讶,语气透着纯然的好奇:“哎,你这瞎子还挺会算啊!”
“你们的声音很好听。”李莲花缓缓说着,用含着笑意的沙哑声音夸赞,“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们应该是南胤后人,随了你们的主人啊,对不对?”
南胤!?
经历了一波又一波消息震撼的几人又从李莲花的话中,捕捉到这个关键。
“难道角丽谯竟是南胤人?”纪汉佛反问一句,“这南胤,不是早已经灭国了么?”
思及角丽谯此人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再回想关于南胤的种种传闻,他得出个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猜想:“这角丽谯,难道是打算伙同南胤余孽祸乱天下?”
“什么!”另五人惊于他的结论。
但想到角丽谯此人在这十余年里掀起的腥风血雨,却又惊觉这竟有绝大的可能!
但……
“但李先生又为何知道这些?”乔婉娩看着榻上憔悴却仍旧如傲雪梅枝般的人,提出自己的疑惑,也是其余几人共同的疑惑,“李先生——到底是何身份?”
为何他们并不认识这位李先生,却被带入此境,日日向他们呈现与他有关的情景。
李先生,李莲花,真的仅仅就是个江湖游医吗?
几人心里冒出这个疑问,却又默默想起,哦,除了江湖游医,他好像还是芳玑王的血脉。
但是,除此以外呢?
这天意,究竟为何让他们来此呢。
冥思苦想之际,几人并未听清两个小童和李莲花之间的后续交谈。
刚刚回过神来,却发现牢房内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二门主!”
“单门主!”
“……舅舅!”
几声惊呼交杂在一起,一时谁也没注意到方多病那声独特的称呼。
六人均是被定在原处,瞪大了双眼,直愣愣看着这个死而复生的熟人——单孤刀!
江湖中人人都熟知,十年前,金鸳盟大魔头笛飞声为了与李相夷一战,不惜加害四顾门单孤刀。后竟又抢夺单孤刀遗骨挑衅,终于引得李相夷与笛飞声东海一战,最终双双失去消息。
而如今,就在他们眼前,活生生的单孤刀正肆意大笑。
隔着十年再见故人,故人为何成为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心绪起伏更甚于波涛汹涌,这番故人相见,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天翻地覆!
单孤刀!
单孤刀竟还活着!
单孤刀居然还活着!
那……
那个惊艳了整个江湖,却犹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李相夷算什么!?
那个为了单孤刀之死,撕毁与金鸳盟盟约,独自迎战金鸳盟,至今下落不明的李相夷算什么?!
单孤刀仍在肆意地笑,笑得癫狂。
六人强压下内心的天翻地覆,凝神细听他说话,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讯息。
“……你别自以为是了。而我呢,超过你何止十倍之多。”单孤刀一手叉腰,一手端着碗水,边来回踱步边得意道,“如今,业火痋在我的手中,一切尽在我的掌握!几日后我大业即成!江湖上我万圣道便是第一门派,这天下唯我独尊!”
他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将六人震了又震。
什么业火痋?
什么大业?
什么万圣道、什么唯我独尊?
单孤刀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如今他们被迫知道,十年前单孤刀应是假死,但是,这背后到底纠缠着什么因果?
他们犹疑,他们愤恨,他们怒火中烧。
但榻上依旧被锁着手脚直面单孤刀的李莲花,却只是轻轻哼笑,仿佛坐在午后的暖阳里,狼狈与他毫无关系,单孤刀的怒意与恨意也与他毫无关系。
他带着如往常般柔和的笑意,听着单孤刀继续口出恶言。
“而你!我要将你吊在城墙之上!风吹日晒雨淋,每天受折磨!没人记得你是谁,偶然想起来,只会记得城门那条野狗!”单孤刀俯身凑到李莲花跟前,盯着他无神的双目,恶狠狠地咒骂,“就像你想喝这杯水——”
说着,他松开手任由这碗水砸落在地,炸开无数碎屑,如同什么零落着碎成一地的东西:“——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才喝得到啊!”
威胁罢,他放声大笑。
笑得活像一个疯子。
李莲花微微摇了摇头,也朗声大笑,虽然嗓音透着低哑,但潇洒极了:“单孤刀啊单孤刀,我不喝这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着,抿了抿干涩的唇角,继续温声笑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容易动怒啊……”边说边笑着摇头,仿佛看着一个毫无长进的后辈,语气里带着满满遗憾与失望,却用着调笑的语气。
听到他的话,单孤刀怒气盛极,恰恰印证了李莲花所说的容易动怒。
明明一个失去自由、困于牢狱,一个居高临下、志得意满,但是,谁高谁下,一眼即明。
六人失神地看着两个人的交锋,虽刀光剑影,却依旧看到李莲花仿若闲庭信步的从容。
被激怒的只有单孤刀,他仿佛一个人演着一场独角戏。
“单孤刀?!”就在他们怔愣时,牢内又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她疑惑着叫破单孤刀的名字,语气听起来却并不是欣喜。
“娘!?”方多病瞪大眼睛看着刚刚出现的蓝色透明身影,身姿飒爽的蓝衣女侠,虽然眉眼难掩岁月痕迹,但依旧不失颜色。
“方小宝!”刚出现在此地的何晓惠转头看到自己逃家的好大儿,大喝了一声,上前几步便揪住了方多病的耳朵,“好你个方小宝!居然敢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