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声离去已久,李莲花仿佛失了全身力气,垂首坐在暗处。
洞窟内悄无声息,连同李莲花的呼吸都轻至几不可闻。
透明着身体的七个人也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呼出的气息太大,惊碎了洞内的人。
孤身寻觅师兄遗骨十年,却惊闻师兄竟有双十之子幸存人间。
可往前细数,这许多年,为何从不曾听闻师兄提及。
众人担忧地看着他在洞内出神,脸上带出些自嘲之色。
是了,他的心中,单孤刀只是他的好师兄,两人从无隔阂。今日却得知如此大事,他难免陷入单孤刀为何会隐瞒的犹疑。可是,单孤刀隐瞒的,又何止于此啊。
然而,盘坐地上的狼狈人影并没有出神许久。盘腿坐毕,便运行扬州慢为自己调息。
闭眸仅是片刻,便匆匆撑地起身,踉跄着离开了洞窟。
此处场景尚未结束,一群透明着身体的人又如同上次跟随他从东海之畔踉跄归去一样,看着他步伐不稳却又连跑带赶地往某处赶去。
一群人如同使不上力的护卫一般,拥在他的左右,却只能看着这个清瘦的、浑身血迹的身影狼狈前行。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唇角抿得很紧,发丝黏在血丝上,他也无心拂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去。
众人渐渐意识到,他想追上笛飞声,他在担心方多病。
方多病的脸变作苦涩,他看着这个嘴角血迹未干、步伐颤颤的人——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啊?
何晓惠亦是长叹——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李先生可以尽快赶去阻止笛飞声对方小宝下手。可是,看着这样一个伤重虚弱之人到了如此地步仍在担忧别人的安危,于心不忍啊。
相夷,总是这样——
乔婉娩望着李莲花的瘦削背影,想起的却是每次为了江湖纷争匆匆离去的潇洒身影。
一身红衣,袖带飘飘,少年剑神总有许多路见不平。他从不顾及自身安危,只会想着我得尽快赶去。
无论他多少次说着“李相夷已葬身东海”,可那个李相夷,一直都是他啊!
远远地,终于望见了莲花楼雕纹精致的檐角。
然而,不及接近,就听到了长剑划过空气引起的啸鸣,以及刚猛的掌声震颤在空气中的声音。
李莲花神色一凛,脚下婆娑步已随心而动,灰绿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原地。
除了第一时间同运轻功跟上李莲花的笛飞声,其余几人赶到时,只见李莲花已闪身现于笛飞声和方多病之间,断然出掌,硬接住了笛飞声的凛冽一掌,却是一步都不肯退。
“相夷!”
“李莲花!”
乔婉娩和方多病同时出声,担忧地看着又动了内力的李莲花。
“轰”地一声闷响,气劲波动空气,带着李莲花和笛飞声的发丝同时飞扬。
两人四目相对,眸光犹如刀剑相接,一时相对无言。
一瞬间,身侧透明着身体的笛飞声恍然看见了东海之上那个杀意凛然的李相夷。
李莲花护在身后的方多病亦是一身狼狈,尔雅剑早已脱手跌在远处。
“小宝!”何晓惠惊呼出声,然而,她的手根本无法扶到自己的孩子,只是空空穿过。
而方多病弓着身,应是受了伤,却第一时间上前看一身是血的李莲花:“李莲花!”
他还不及惊愣在他眼中根本不会武功的李莲花竟硬接了阿飞一掌,目光已经被他满身可怖的血迹刺激——
“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也是阿飞干的!”
说罢,恨恨地盯着对面的笛飞声。
李莲花表情凝重,声音是方多病从未听过的低沉。
他微微侧头,风拂着发丝在他狼狈却平静的脸上掠过:“此事与你无关,快走!”
对面的笛飞声打量着他,却是意味不明地叹了句:“伤成这样还来救他,看来你真的很在意这个小子。”
虽然双方实力悬殊,但方大少还是冲笛飞声放狠话:“你有本事冲我来!”
未料,笛飞声冷冷一笑,面无表情道:“我就是冲你来的。”
他盯着徒有一张硬嘴,却弱得不堪一击的方多病,淡淡道:“刚才那一掌并非杀招。我已在你体内注入了几道罡气。”
他将目光转向神色凝重的李莲花,意有所指地补充:“李莲花,你如果不想他死,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考虑,答应我的要求。”
说到最后,声音中已是切切。
然而,不等方多病搞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笛盟主来去潇洒,放下狠话,便毫不犹豫地飞身离开了。
李莲花来不及平复翻涌的内息,转身便关心这边被注入了罡气的方多病:“方小宝,你怎么样?”
听得这声“方小宝”,中了罡气迷迷糊糊的方多病还没意识到什么,透明着身体的方多病和何晓惠却是怔了。
从之前李莲花和方多病相处来看,虽然是当作了后辈,但远不及如今直接喊小名来得亲昵——从此刻起,他是真的将方多病当成了需要好好照看的子侄了。
思绪未能深入,这边的方多病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却晕了过去。
透明着身体的人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李莲花再次毫不犹豫地动用扬州慢,替他压住了体内乱窜的罡气。
仅是一会儿,他额上的汗水便已涔涔,可他神色愈发严重。
透明身体的笛飞声看着如此不顾自身死活的李相夷,眼里满是不赞同,却也知道,按李相夷的性子,会不管才怪。
明明自己都只剩一成内力了,还忙着救这个救那个,真是搞不懂。
乔婉娩和佛白石几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仍在动用内力的人,看着他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可是,他想做什么便会去做,他们既帮不了他,也根本阻止不了他。
只能看着他的脸色逐渐灰败下来,汗水从脸颊蜿蜒着滑落。
画面就此慢慢隐去,还不等他们在黑暗中焦躁,他们又出现在了芦荻荡漾的某处。
不远处仍能望见莲花楼的檐角,周围的场景也和方才的相似,他们猜测应该还是在同一个时间段。
略微张望,便看见方多病和李莲花二人对坐在岩石上。
李莲花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浅蓝色的宽袖长衫,透出一点粉色的中衣,依旧是用竹节发冠束着发髻。仔细看看,脖颈上、腕上,几处洞窟中就有的伤痕也仍在,只是已经止了血。
而他对面的方多病还是刚刚那身雪青衣衫,只是依旧挂着狼狈的痕迹。
几人尚未赶到近前,就见方多病从岩石上猛地直起身,惊叫出声:“笛——笛飞声!金鸳盟大魔头笛飞声?!这——你知不知道就是他害得我师父十年来生死不明啊,你怎么能跟这种大魔头混在一起?”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个方多病虽然早已和笛飞声照面无数次,可竟是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想来,李莲花与他介绍时,说的大概只是个诨名——“阿飞”。
想到此处,众人不免将目光从依旧冷然的笛盟主身上扫过,终究还是有些好奇这位笛盟主与李莲花之间的交流方式。
不过,这些目前都只能按下,他们还是比较担心李莲花的情况。
面对方多病的高声质疑,李莲花神情淡定,只是转开目光,悠悠望着随风晃动的芦荻,轻轻道:“他要我答应他救一个人。”
众人一转念,便知李莲花口中所谓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救人?”方多病声音里满是怀疑,“你的医术骗人可以,救人可不行。”
透明着身体的何晓惠有些尴尬,和同样尴尬了神色的方多病对望一眼,叹了口气:“你这脾气,还好遇到的是李先生……”
李莲花没有对他嫌弃自己的医术表示什么意见,倒是淡淡地笑了笑,眼神依旧飘着,声音恍惚:“这个世上呢,偏偏有些人,只有我能救。”
他望着在风中自由自在的芦荻,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只可惜——我不想救。”
他对面的方多病根本没有意识到李莲花话中的深意,还在那儿揣测着:“所以你就把我丢下了,是怕笛飞声对付我。结果自己被抓走,弄得全身都是伤。李莲花,你这个情我可不领,说好了朋友就应该共患难,哪怕对手是笛飞声呢?”
方多病边说着,边凑到李莲花面前,言语里全是初入江湖的一派豪情。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所说的“不想救之人”正是他自己。
透明着身体的一圈人怔怔望着挂着一脸淡笑的李莲花,看他撑着膝盖站直了身体,眸色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侠客:“方少侠,知道你厉害。这次算我不对,谢谢你。”
“谢什么……”透明着身体的方多病喃喃,“我只会说大话而已,什么都不懂,还拖累你……”
然而,李莲花对面那个方多病依旧什么都不懂,语调轻松:“还算你有良心。对了,那个笛飞声让你救的人,你可千万别答应。他要救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说完,还极其认真地盯着李莲花,暗示他答应。
“小宝,你——”明白笛飞声让李莲花救的人是谁的何晓惠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什么叫“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李先生明明是世上难得的大好人。
不仅何晓惠,其余人听到这个方多病不明就里的结论,脸色多少有些难看。
“无知!”笛飞声瞪了这个口无遮拦的方多病一眼,忍不住骂出了声。
在场所有人中,心绪最宁静的大概是李莲花了。
他定定望着对面的方多病认真的大眼睛,而后缓缓移开目光,眼神落在虚空,声音也有些空落落的:“确实也不是一个好人,我才不救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