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鍾,海華市中級人民法院門口。
熙熙攘攘的記者們擋住了法院門口的通道,以至於保安隊不得不緊急調動人馬維持秩序,記者們的鎂光燈對準了緩緩行駛過來的警車,車門打開,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帶着一名年輕女子下車,女子手腕被手銬銬住,身材消瘦,面無表情,穿着看守所的衣服,卻遮蓋不住她的冷峻光芒。
她只是抬起眉眼,輕輕一掃,現場嘈雜的氣氛瞬間鴉雀無聲,記者們竟然忘了拍照,等回過神來,蜂擁衝上去的時候,已經被保安和左右的警察擋住了,記者們試圖突破重圍,提問聲和質疑聲此起彼伏,原本肅穆的法院門口形同菜市場。
就在這嘈雜中,一道異常響亮的嗓音震懾所有人的耳朵:
“穆醫生,請問您對於今天的審判結果有什麼樣的預期?”
人們循聲望去,發出這道聲音的,是全國著名的微博紅人記者劉大記者,外號“一個有理想的記者”,真名劉理想,此時他手裏拿着一個小型擴音器,他身旁的助理擎着三腳架,視頻拍攝的機器上紅燈正閃爍着,顯然,劉大記者是有備而來。
而他所提問的穆醫生,便是雙手被銬住的女心理醫師穆芝蘭。
聽到這響亮的提問,穆芝蘭抬腿欲踏上法院階梯的腳步頓了下來,她轉過身,冷漠地看向劉理想,微微一笑,輕聲道:“你猜?”
說完這句話,她飄然而去,兩名警察隨後跟上,留下身後一羣記者們炸開了鍋。
“我靠!你們看到了嗎?她竟然還笑出來了?”
“這女人一定是心理有病吧!簡直變態啊,殺了人還笑得這麼開心?”
“我聽說心理醫師大多數自己心理都有病,估計她就是那種病得不輕的!太過分了!我們一定要報道!”
“對!寫進報道裏面!殺害章教授還死不悔改,太可惡了!”
“搞臭她,臭女人!”
這些記者們還在義憤填膺,摩拳擦掌的時候,劉理想已經吩咐助理迅速把剛才的視頻剪輯成片段,並簡單配上一段文字“心理醫生殺害教授案今日開庭 ,醫生笑對未知審判”,且唯恐天下不亂的重點評論道,“在法院門口,我們見到了穆芝蘭,她的精神狀態很不錯,絲毫沒有想象中的嫌疑犯應有的歉疚或自責,相反,甚至可以說,她似乎對於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懷有某種不可知的驕傲。我們實在難以揣測,作爲一名心理醫師,她是在怎樣的心理狀態下,懷着怎樣的心情,殺害了章教授。在前幾次的開庭過程中,穆芝蘭已經承認她是兇手,這是我國首例心理醫師殺害當事人的案例,法院並沒有先例可循,今日,海華市中級人民法院將要做出審判。也因此,法院的判決將會成爲未來此類相關案件的量刑參考案例,自司法改革以來,海華市司法部門與時俱進,開放了互聯網直播審判,今日這場庭審將會通過草莓直播、荔枝視頻等多家互聯網媒體在線同步直播,請讓我們一起拭目以待。”
海華大學的傳媒系多媒體教室裏面,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投影直播着法庭審判現場的過程,從大屏幕上可以看到,穆芝蘭被庭警帶上了被告席,她安靜地站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海華大學的學生們卻因爲她的出現而騷動起來,一些同學按捺不住地謾罵道:“這個惡毒的女人,詛咒她不得好死!”
講臺上的老師示意大家安靜:“同學們,我們要相信,法院一定會給我們的老院長在天之靈一個公平的審判!”,盡管老師一再勸誡學生們安靜,自己卻也激憤難平。
人民法院對面的商場露天電子led寬屏上,顯示着同樣的畫面,章教授的女兒章天夜也在庭警的引領下來到證人席,她的出現令觀衆無不爲之動容,那紅腫如核桃的眼角顯示着她昨天晚上一定徹夜未眠,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內心的憔悴,令人見之落淚。
地鐵裏,公交車站裏,辦公樓的電腦前,人們不約而同地觀看同一場直播,一場關於心理醫師有預謀的謀殺病人的審判。
據媒體事後統計,這一天的法院審判直播,在全網的播放量達到了近9300萬次,全網話題討論熱度近2億條。
沒有人不想知道,桃李滿天下的章教授,爲何會被這個女魔頭心理醫師殺害?而這個僞裝成心理醫師的女魔頭,又緣何痛快地承認了罪行?這種情況下,法庭又會如何審判她的罪行?
謀殺,懸疑,漂亮的女心理醫師,名滿天下的老教授,所有的元素排列組合在一起,是足以吸引人們眼球的大事件。
法庭裏面,座無虛席,先由控方律師提交一系列證據給審判長。
審判長是海華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趙越,是有着三十多年豐富經驗的老法官,也是海華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雖然對整個案件的細節已經了如指掌,但看着控方公訴人提交上來的厚厚一摞證據,趙越依然面色冷凝,心頭無法平靜。
根據公訴方提交的證據顯示,案發當日上午11點鍾,警方接到報案,位於海華市鬧市中心的某棟商業辦公樓中心,一名死者墜樓身亡,警方到達現場,發現死者名叫章天華,是海華市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也是海華大學的老校長。
調查顯示,當天早一些時候,章天華教授預約了心理醫生穆芝蘭來到他的辦公室裏,對他進行心理疏導;而從死者上衣的背部提取出了屬於嫌疑人穆芝蘭的指紋;當警方打開章天華的辦公室大門時,發現整個兇案現場除了穆芝蘭,別無他人。
這是一起密室殺人案,或者說,死者是在密室裏被害,而嫌疑人穆芝蘭在接受警方調查取證時,對於自己殺害老教授一事供認不諱。
因而,當這件事情在網上公布之後,引起了驚天熱浪,人們難以理解,心理醫師穆芝蘭與章教授無冤無仇,在老教授主動找到心理醫師求助之前素不相識,穆芝蘭爲何殺人?又爲何主動認罪?
在申明了法庭紀律,充分聽取了控方公訴人與辯方律師的意見之後,趙越覺得今天的終審結果與預期區別不大,但該走的流程還是必須要走的,五十多歲的趙越坐在法官的審判席上,凝視着那名站在被告席上的年輕女心理醫師,問道:“被告,對於控方的指控,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什麼可說的。”開庭以後,始終低着頭,沉默不語的女心理醫師穆芝蘭這時候忽然開口,伸手捋了一把耳際的短發,淡淡說道,“是我殺了他。”
此言一出,滿庭譁然。旁聽席上,所有人都對着穆芝蘭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着。
“肅靜!”趙越輕輕敲了一下法錘提示大家安靜,但即便是他自己,心裏也不是不詫異的。
要知道,原本控方公訴人所提交的證據鏈也只是表明,女心理醫師涉嫌謀殺死者章天華,這是首例“心理醫生”作爲“嫌疑犯”的“殺人案”,只要被告咬死不承認,再加上辯方律師的辯護,最終審判結果仍難以判定。
但眼下,被告穆芝蘭居然直接當庭承認“是我殺了他”,那麼這判決就容易得多。
只是,殺人兇手明明有微小的幾率逃脫法庭的裁決,她爲何自投羅網?趙越的心頭湧起一陣疑惑,不由得看向嫌疑犯的辯護律師衛弘毅。
衛弘毅在海華市司法體系裏,有着從無敗績的戰功,在被告人眼裏,他就是神,是救世主,是能夠創造奇跡的金牌大律師。但是,在法官和控方公訴人眼裏,這個衛弘毅,則是一個不走尋常路的刺頭兒,一個不折不扣的“訟棍”,爲了贏,他可以不擇手段,趙越此刻開始懷疑,穆芝蘭承認自己殺人,這是不是衛弘毅又在耍花招。
“尊敬的趙院長,我有重要證據提交給庭上!”果然,衛弘毅舉起了手,他的助理已經小跑着將他面前厚厚的幾份資料遞交上去,資料很快傳到趙越面前。
“趙庭長,我抗議!”控方公訴人站起來,憤怒道,“辯方律師這是有意拖延時間,阻礙司法程序。現在一切證據清晰,犯罪嫌疑人犯罪事實明確,嫌疑人既已當堂認罪,辯方律師提交新的證據已經過了舉證期,逾期提交的證據不應作爲定案依據!”
“公訴人請注意,我方在一審舉證期屆滿前曾申請人民法院調查取證這份資料,並未獲得準許,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幹規定》第四十一條規定:《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第一款規定的“新的證據”中規定,二審法院經審查後,如提交的證據經審核認爲足以改變案件的基本定性和主要事實,應當重新對證據進行質證。所以,這份資料是否事關本案的基本定性以及事實判定,將交由庭上作出判斷。難道控方公訴人認爲趙庭長無法作出正確判斷?” 衛弘毅口若懸河,搬出來法律條款壓公訴人。
公訴人自知理虧,卻仍憤怒不已,庭上的法官趙越則打開那份文件袋,取出資料掃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趙越的臉色就越來越陰沉,公訴人見狀,也不敢多言。
“休庭半小時。”趙越敲了一下法錘,起身從旁邊的側門離開。
法庭內亂哄哄的,猶如菜市場,所有人都對衛弘毅指指點點,不少人甚至低聲痛罵。畢竟,爲變態殺人狂辯護的律師,絕不是什麼好人。
控方公訴人紅着眼痛斥衛弘毅:“你這是助紂爲虐!”
衛弘毅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聳聳肩,淡淡地說:“我這是在盡辯護律師的本份,是在還原真相,維護法律的正義。”
“呸!誰不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有錢,什麼案子都能接!”公訴人一口唾沫吐在衛弘毅面前的地上。
就在這時候,一名法警走過來,請兩人前去合議庭商議。
衛弘毅並不意外,這本身就在他的預料之中。當那份資料交到法官手上的時候,案件的性質就已經完全轉變。
起身離開時,他看了一眼站在被告席上的穆芝蘭。
穆芝蘭沒有看他,只是低着頭,誰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夠揣測她此時此刻的想法,“有理想的記者”趙理想試圖穿過人羣去採訪她,卻被法警攔了回去。
法警雖然能夠攔人,卻攔不住旁聽席觀衆對於穆芝蘭此起彼伏的痛罵聲,一開始聲音還小,後來就差高聲痛罵了,但穆芝蘭始終低着頭,一言不發,對一切痛罵置若罔聞,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這更加激起了網絡上觀看直播網民們的憤怒,於是很快,在網絡上就掀起了對她的聲討。
當然,這一切穆芝蘭並不知情,即便知道,只怕以她的高傲,也並不在意。
在現場的聲討之中,有一個人始終靜靜地坐在公訴方的位置上,這人是破獲這起“心理醫生殺害教授案”的警方主要偵辦人員、海華市刑偵大隊的副隊長謝溫宇。
從老教授的祕書報案,直到謝溫宇找到老教授的遺書、通過種種蛛絲馬跡判定嫌疑人是女心理醫生,抓捕穆芝蘭,這個過程順利得驚人,謝溫宇偶爾會恍惚: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出了錯?
眼前這個安靜的女孩兒,哪裏有一點點殺人兇手的模樣?如果不是她心理醫生的特殊身份,說是某個當紅女明星,恐怕也沒人懷疑。
但作爲在刑偵口子辦案多年的謝溫宇,這7年來大大小小也親手逮捕過無數嫌疑人,他明白,有時候,犯罪嫌疑人越是看起來不像兇手,就越有可能是最喪心病狂的兇手。
他只是不明白,這個兇手,爲什麼要主動坦誠自己殺人了?
從背後凝視着穆芝蘭,謝溫宇仿佛要從她的後腦勺讀出她的心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