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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尾聲

“不過,回到案發現場就不怕被警方懷疑嗎?”傅須庭的這句話倒更像是對私家偵探的質問。

“你這話問的……”胡勳的頭上冒着虛汗、說起話來也遠不如先前那麼流暢了,“說得好像認定我就是兇手一樣。沒錯,我是讀過幾本書,或許‘大軸’也是從某本書上偶然看到的,可那又怎樣?當殺人犯難道還有學歷門檻?”

“他不怕,特別是在發現警方傾向於將此案定性爲自殺之後——而且即便遭到懷疑,他也早就準備好了應付的辦法。”白昕禕無視胡勳的自辯,代替他向傅須庭答道,“胡勳假扮成私家偵探——這種自由職業和槍手一樣,不隸屬於任何公司、也沒有名分,所以也無法向其上級考證身份。你記得嗎?他還向我們出示了張本清夫人的出軌證據——這也是爲了與手稿內容呼應。”

傅須庭眉頭緊鎖,他的思路終於被理順了,“手稿中寫到主人公是因爲懷疑妻子不忠才想要置對方於死地的,如果現實中張本清的夫人被捕捉到紅杏出牆的場面,人們便會將現實與手稿內容聯系起來,屆時便會認定這是張本計劃謀已久的謀殺。”

“說的沒錯,其實從所謂的‘偷拍照片’看來,兩人的肉體接觸都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說是姐弟關系也有可能。如果硬要將其歸類爲‘出軌’,反而有捕風捉影之嫌。”

“我只是單純爲客戶服務而已。”胡勳辯稱道,“張本清找到我受理委託時,已經認定妻子勾搭上了年輕的男人,那麼我自然要順着客戶的意思來調查——這些照片或許有些牽強,但出於討好客戶的目的,也可以被理解吧?”

“如果要討好客戶,首先應該尊稱他爲‘老師’吧?”白昕禕反問道,“而你每一次都是直呼其名諱,從一個人的言行能夠了解到他的心理狀態——你根本就不認同張本清盜取來的社會地位,因此本能地拒絕對他採用尊稱!”

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以上說的這些算不上決定性證據,私家偵探不置可否,傅須庭和林初也有些無可奈何。

“其實在與我們相處的過程中,你暴露出了不少痕跡。”白昕禕接着說道,“在咖啡館的時候,你按照一開始的設想,堅稱謀殺與手稿情節一致,引導大家加重對張本清的懷疑,至於爲何已死之人能對未亡人下手,你則含糊其辭地以‘異能者’一言蔽之。

還有,你撤回什錦炒飯的買單並不是因爲信用卡被停,而是你突然想到眼前的這羣人都見過手稿,如果被他們發現自己的籤名筆跡與手稿一致,則會加重懷疑——不,筆跡尚且可以臨時僞造,可一旦掏出你那支出墨不太流暢的鋼筆,反而會暴露的更快。

當我們到達旅館,店長發現銀色金屬鎵的時候,你當即宣稱那是水銀,試圖擾亂我們的調查。

既然書稿中小女兒是被毒殺,一般人都會對能入口的東西稍加避諱,而你確當場拆了火腿腸——那是因爲你知道即將殺死艾艾的是堅果,零食並沒有被下毒。

進入房間後,你一直忙於操作手機,我想可能是想在網上購買堅果產品,然後直送到旅館吧——畢竟遇到我們是在你意料之外的事,還來不及準備堅果零食。

還有,在發現部門不再懷疑張本清後,你便試圖將我們的目光引向身爲助手的林初,當時你質疑林初一來到旅館便直奔艾艾而去,害他享用了一整套泰式按摩。”

“我錯了還不行嗎?誰再提一次我就拿海洋球淹死我自己!”傅須庭羞愧得幾乎快要掩面而泣了。

“你說的那些在我看來不過是‘疑人偷斧’罷了。”胡勳臉漲得通紅,顯得極其憤怒,“如果沒有什麼決定性的證據,就恕我不奉陪了。”說罷,他轉身便要離開。

“決定性的證據當然有,而且是你親口說出來的。”白昕禕在他身後喊道。

“什麼?”他狐疑地回過頭,“我說什麼了?”

“你很關心膠囊的事,所以當我們到了咖啡館後,你問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於膠囊的。”

“這話先前已經說過了,我只是覺得散落在外的藥物有些可疑罷了!”

“可你當時的原話是……”她正了正身子,一字一句地說道,“‘聽說剛才你們找到了一顆健心膠囊?’”

“那又有什麼問……”胡勳說道一半,臉色大變——他意識到了自己從一開始便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你自己也察覺到了吧?張本清心髒不好的事從未對外宣稱過,連林初也曾特意叮囑我們要保密,而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工作室的現場我也去了!那個藥瓶上……”

“藥瓶上並沒有標籤,所以警方才會專門去鑑定膠囊的成分。”她蓋棺定論地說,“如果不是多年以來與張本清私交甚密,對彼此的情況十分熟悉,又怎麼會連對方的底細和軟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牆上的掛鍾指針發出的“咔嗒咔嗒”聲顯得異常刺耳,令胡勳煩躁到了麻木的地步——他的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記得這樣被逼入絕境的心情十年前也曾有過。

那是一個盛夏之夜,桌案邊擺放着一對黃黃白白的信封,他百無聊賴地將它們分爲兩類。

一類是來自親戚朋友的“慰問信”,其實說白了,是專程來催討債務的。其實怪不得他們,離家外出打拼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一定會出人頭地,向周圍能借錢的人都借了個遍,誰知道兩年之後依舊行囊空空,當初的誓言也淪落成了笑柄。借金逾期未還,其中最過分的已經超出期限一年以上,自己孤身在外倒是無所謂,而仍在老家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怕是受盡了他人白眼。

另一類則是來自各家雜志和出版社的退稿信。起初,他只選投了一些知名的刊物和出版社,而寄出的稿件不是杳無音信、便是被用寥寥幾句給打發回來。再後來,他開始轉投一些不入流的小報社要求刊登連載,也都一一被拒。退稿信中的內容無外乎“感謝您的投稿,很遺憾由於題材原因稿件未能入庫,希望在修改後繼續支持我社”之類空洞的話。令原本打算以寫作爲終身事業的他備受打擊。

原以爲能靠夢想開闢人生的他不得不向現實折服。

就在經濟狀況堪憂與信心頻繁受挫的情況下,每當結束一天高強度的工廠作業、回到昏黃狹小的出租屋後,他便感覺自己陷入了人生的黑洞。掛鍾的指針令他靜不下心創作、飛來飛去的蚊蠅令他靜不下心創作、幹澀酸痛的雙眼令他靜不下心創作……原本靈感迸發的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大腦正在枯竭。

直到有一天,房東沒好氣地叫他接電話——他的出租屋沒有個人電話,若要聯系,只能致電樓底下的公用電話。而房東的態度也情有可原——畢竟他已經拖欠了三個月的房租了!

然後正是這通電話改變了他的命運。

相比來電者的姓名,他的頭銜來得更響亮——省文化廳副廳長張本清,居然親自致電邀約自己執筆長篇推理小說!

之後“不予署名”的附加條件令他心頭一震——那不就是當槍手嗎?不過,他當時的經濟條件並有沒容許他說出一個“不”字。就這樣,他成了張本清的“御用寫手”,這一不堪的名號整整持續了十年。

在這十年裏,一個平步青雲、成爲出版社和各路媒體爭相追捧的暢銷作家;一個則靠汲食前者的殘羹剩飯,依舊在泥沼中掙扎——張本清知道他的恐懼與痛處,給予寫手的費用也僅夠維持生活罷了。

直到他向張本清攤牌,表示不願再當槍手時,對方脫口而出的話竟是——

“你寫不寫隨你的便,大不了我功成身退。不過只需憑我一句話,你要想在文壇出頭是不可能的。”

從那一刻起,胡勳的眼中便有了殺意,他佯裝答應對方寫下最後一本封筆之作,而貪得無厭的張本清自然欣然應允。於是,胡勳便開始了周密詳盡的計劃……

僅僅是殺了眼前這個吸血鬼並不足以解恨,他要讓張本清親眼見到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然後體會到被衆人唾棄的痛苦!

掛鍾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這才意識到,被揭穿一切似乎並沒有原本想象得那麼不堪,倒不如說,沉重忐忑的心情似乎卸下了重擔,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須臾之後,他突然想起張本清次女依舊在緊閉的門扉後酣睡,這勾起了他心中無限的愧疚——他與張本清的家屬並無結怨,只是爲了報復才將他們牽連案中,而從張本清最先死亡的結果上看,這一牽連變得毫無意義。因此,當知道女孩僥幸避開墜落的吊扇後,他甚至有些慶幸。

面對眼前五官精致、眼神清澈的少女,胡勳無意辯駁,他用看破一切的語氣說道——

“只有一點你說錯了,我在旅館房間裏操作手機,並不是爲了購買,而是撤銷網購花生酥的訂單。”

四人陷入了一派沉默之中。

白昕禕陷入了思索,胡勳的這種做法,她是萬般不能認同的,但她又想起不知哪位誰說過的一句話——“沒有人生來即是惡人,每一個加害者都源自於受害者”。

“你以爲說出這些話我們就會感動嗎?”半餉,林初反駁道,“只可惜,你僅存的理所應當的道德觀遠遠彌補不了你殘害三條生命的罪孽。”

突兀的警笛聲將旅館包圍了起來,在忽紅忽藍的燈光閃爍中,名爲胡勳的犯罪嫌疑人被警務人員押上了車。

“喂——”白昕禕拍了拍車門,警官見狀將車窗搖了下來。

“如果還有時間,記得創作新作品啊!”她對一臉茫然的胡勳說道,“我可是你的書迷呢!”

“知道了。”胡勳苦笑了一下,“怎麼連服刑都要被催更……”

The end of this 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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