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蓮已經慢慢展開了外圍的花瓣,濃鬱的蓮香也沒有撫平辛亦閒略有些焦躁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像待宰的羔羊,是生是死全憑一朵蓮花引來的一束光作主。
但同時又讓他多了一些思路,繼而湧出了許多他之前從不曾仔細去想的想法,譬如,他如果不是魚不至,雁景行會不會很絕望?絕望的雁景行會做什麼?他想起那日雁景行仰望天空的樣子,那種仿似生機即將斷絕脆弱不堪的才是真實的雁景行吧?
再譬如,雁景行放任天罰紋和引雷經發作時,他又爲何那麼生氣。
他此刻甚至在想,如果他是魚不至,是不是就可以理所當然的阻止雁景行自懲自傷,阻止雁景行去想魚不至。他笑了起來,真矛盾啊。
如果他是魚不至,他斂下了微彎的嘴角——不,他不是,他沒有爲雁景行做過任何事,也沒有受過魚不至受過的苦,他沒有資格佔據魚不至用痛和性命換來的一切,站在不痛不癢的位置去心疼雁景行,更沒有資格替魚不至說原諒。
他茫茫然抬起頭看向天空,他心疼雁景行,這個發現令他像浸在冰川下的海水裏,渾身冰涼,四裂的冰層在分割他凍到發麻的身體,他感覺不到疼痛,卻又矛盾到覺得痛不可抑,他的心一直在下沉,如冰冷的海水漸漸沒過他的頭頂,鼻腔裏是不能忍受的窒息。
一束光照在他的臉上。
漫天的黃沙迎面而來,將他從那窒息的深海裏拖了出來,他猛喘了一口氣,然後又被一層一層的黃沙覆蓋,窒息感復又重來,他的鼻腔、嘴裏全是難以下咽的細沙,入目盡是黑暗,那細沙慢慢滲進他的喉腔,一點一點填進他的五髒,每蠕動一下那粗礫的碾磨感都讓他痛到劇烈的顫抖。
在他品夠了這般痛苦之後,一陣狂虐的大風襲來,將他從沙地裏卷了出來,重重拋在了地上,天色驀然變暗,傾盆大雨沒有一點徵兆的狂瀉而下,像鋒利的鍘刀,他不敢睜眼,怕在這樣狂暴的雨勢之下留不住他的眼睛,他的身體瞬間被衝刷個幹淨,像是被剮去了一層皮,而他心裏、五髒裏卻還含了沙。
他慢慢爬起來,尚未站穩,巨大的雷電從他的天靈蓋直貫而下,他耳裏嗡鳴長嘯,腦顱裏炸開了花,痛,痛,痛到他厭憎這身皮肉,他下意識的躲避,可睜眼望去,一片電海雷洋,密密麻麻好似無盡的密林。
他要往哪裏逃?
根本無路可走,他倒在地上,疲累的閉上眼,算了吧。
一聲梵音唱響。
他的心跟着劇烈的一跳,他突然睜開眼,入眼萬裏白雲,綿綿如煙,日頭隱在雲層下,一束光穿過雲層照在他的臉上,他抬手摸摸臉,暖的……溼的……他淚流滿面。
又是一聲梵音。
一片空白,空落落猶如他此刻的心。
黑暗襲來。
他回過頭,契雨大師站在他的身後,他抬首望天,還是那個夜晚,連月亮也未曾瞧見,卻有一束光帶着柔柔暖意照在他的臉上。
他怔忪着,沉浸在大起大落中兀自回不過神來,那雙眼迎着光,淡得像琉璃,過了許久,佛光淡去,他像陡然從夢中驚醒,渙散的眸子終於聚焦在契雨大師的身上,他輕聲問道“大師,如果一個人黃沙入體,雷電加身,是不是因爲他,做錯了什麼……”
契雨大師愣住,他驀的轉向側方廊柱下的雁景行,那人籠於黑暗之中,一動不動,於這四周神佛慈悲的眼神之下,像歷經萬年巋然不動的雕像,又像是帶着孽罪而來的惡鬼,羞恥的窺視人間的一點繁華,貪戀又懦弱。
辛亦閒順着契雨的目光慢慢轉過去,那隱於黑暗的人,佇立良久,才終於緩緩走出來,不過兩步,卻又頓住,他抬起顫抖不止的指骨,緩慢的將兜帽附於臉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的笑了起來,那笑聲低沉,直至難過嗚咽,最終失聲,繼而落下淚來……
一陣攜帶蓮香的微風拂來,吹亂了辛亦閒的額發,那發絲落在眼睛裏,像入體的黃沙磨礪着他的眼珠,他感受到這些微的痛意,卻不肯閉了眼,他就怔怔的看着那襲顫慄的黑影,那強大過頭卻又總是漫不經心的人發出絕處逢生的嘶鳴,是壓抑到極點的情緒再咬碎之後的傾瀉,脆弱的像一擊即碎的瓷器,黏和起來時那種嘶嘎的聲音。
就是這種聲音,將他的心髒攪得綿綿密密的疼。
只覺得剛剛經歷過的,那無處可逃的,附在魂魄上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驚心動魄刻骨銘心,有什麼蟄伏已久的隱密愛意,突然滿含羞恥的破土而出,讓他呼吸驟停,心跳失速。
一只冰涼的手撫上了辛亦閒愣怔的臉頰,小心翼翼的替他撩開了那兩縷作亂的發絲。
雁景行的喉中幹澀發癢,聲音嘶啞破碎“你沒做錯什麼,”他喉結微微攢動,“是我錯了,是我……”
他將辛亦閒狠狠的鎖進懷中,埋在辛亦閒的頸邊貪婪粗重的呼吸,像要將他揉進骨血,像要將他吞喫入腹。是無數個魂牽夢縈又肝腸寸斷的年月積累出的無法渲瀉的極致渴望,覺得將他如何都不夠,放在哪裏都嫌遠。
是終於在漆黑的汪洋之中攀上了屬於他的唯一的浮木,他唯一的救贖。
辛亦閒覺得骨頭都痛了,卻沒有動,因爲雁景行的胸膛在顫抖,這個強大傲慢的男人此刻如大浪裏的一葉隨浪的翩舟,在浪尖上輾轉反側,透着惶惶的不安卻又透着逢生的喜悅,他激烈的心跳透體而出,一下一下惡狠狠的撞過來,像個尖錐直戳入辛亦閒的心,將他扎成了對穿。
很久之後,一滴淚落在他的脖頸裏,他被燙得哆嗦了起來,他眨了一下眼,聽到那個男人在他耳邊哽咽喚道“不至……”
腦中嗡聲尖銳轟鳴。他突然又回到了黃沙之中雷電之下,窒息、徹骨的痛卷土重來,那剛剛燃起的一點摯熱情意,轟的煙消雲散,令他瞬間暴躁、焦慮,他在雁景行的懷中猛的掙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