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的七月十五,是中元節,也是人們俗稱的“鬼節”。
“七月半”原本是上古時代民間的祭祖節。而被稱爲“中元節”,則是源於東漢後道教的說法。道教有“三元說”,“天官上元賜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中元”之名由此而來。
據說中元之日,地宮打開地獄之門,衆鬼都要離開冥界,接受考校,有主的鬼回家去,沒主的就遊蕩人間,徘徊在各處找東西喫,因此又稱鬼節。
人們普遍會進行祭祀鬼魂的活動,還有的會點荷燈爲亡魂照亮回家之路。
舊時居民們於節日前上冥店買來金銀紙衣(即各種色紙,俗以爲可制冥衣)、溪銀(冥幣)、元寶等冥具,盛於紙袋中,加封,俗稱“包袱”,擇日於午後配上牲醴(祭祀時用的牲口和甜酒)、果品拜祭祖先,拜畢焚化冥具(包袱),俗稱“燒衣”。入夜以後,又以各種冥具及水飯、酒菜、香紙等祭於門前,施以無主之鬼魂。祭畢燃冥具,將祭品(酒飯)留在門外不收回,俗稱“燒幽”。
每當中元,這條路都異常的熱鬧。
路的兩邊滿是燃盡冥具,風一吹起,灰燼便被吹得漫天飄散,像下雪了一樣。
小柒今年有十歲了,是個很可愛的小男孩。
每年的中元,家裏人都會帶他來到這條路燒衣。
爺爺說這條路很邪門,總是會有人無故喪命於此。喝多了找不着北的白領,突然撞上路邊的木樁子、找不着回家的路的孩子,哭着胡亂跑,結果丟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或者乞丐睡了一晚以後人間蒸發……
小柒很喜歡聽爺爺講這些,他覺得發生在這條路上的故事很有趣。
因爲他能夠看見爲什麼。
六歲那年,小柒無緣無故發了一場高燒,請來了很多醫生。但不論醫生做了什麼急救措施,他的高燒都沒有要退去的跡象。
村頭有位流浪的半仙,半仙常在公園裏吹噓自己曾經是個道教的教主,後來道館要強制拆遷建遊樂園,他便開始了他道聖生涯的第一次遊歷。
村裏的人有的說他很靈驗,治不好的疑難雜症都找他,他保準給你治的服服帖帖的。也有的人說他就是這打着封建的旗號招搖撞騙的,是個大騙子。
家裏人都不願把小柒的病情往那個方向去想,但是現代的醫學真的沒有辦法把小柒疾病驅趕出去。漸漸的,在大家的耳濡目染之下,家裏人才妥協,去村頭包了些紅包,才把那半仙請了過來。
他一來就說小柒身上邪氣很重,恐是被厲鬼纏身,如若再遲一些的話,很可能七魄都被厲鬼抽走,肉身被厲鬼佔據。
即使如此,家裏人還是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推拖了很久都沒有同意半仙用他的辦法治療小柒。
就這麼拖了很長一段時間。
終於,有天夜黑風高的夜晚,小柒出事了。
只記得那天晚上,漆黑的臥房裏,他突然從牀上坐了起來,邊笑邊平舉起自己的雙手,對着面前的空氣張掌畫圈。
左邊一圈,右邊一圈,然後哈哈大笑。
家裏人看見臥房監控的時候都嚇了一大跳。怪不得早晨,小柒怎麼叫都叫不醒,叫醒了也是一臉疲憊。
當家裏人發現他的怪異行爲的時候,便衝進房間,試圖叫醒小柒,將它帶到廁所洗臉。
結果這一洗,又出事了。
看着鏡子的時候,突然“唰”的一下,從小柒的鼻子裏竄出了鮮血,而且根本止不住,流得一洗手臺都是。
實在是太邪了,這下不信也得信了。
半仙看了這視頻,一下就診斷出來了。這是厲鬼在晚上宿主休息的時候適應新身體。
但是,他看見的,不止小柒家裏人看到的那麼點。
還有那悄悄移動的衣櫃門和窗簾背後的影子……
不止一只。
看了生辰八字以後,立刻發現了其中的原因。
小柒是極陰之體,也正因如此,和厲鬼的亡魂匹配度極高,所以這副身體很招厲鬼喜歡。
彼時清晨,家裏人終於願意用道長的醫方了。
他們準備了很多東西。桌子上擺着香爐,香爐裏燒着拇指那麼粗的香,是穿着一身道袍、戴着一頂道帽的道長剛燃的。雞血、黑狗血、朱砂、法鈴和一沓的黃紙,還有一大堆法器,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法桌上。
只見他拿起一沓黃紙,過了過香,往天上用力一撒。
漫天黃紙猶如天仙下凡。突然,一張黃紙停下了飄落,竟板板正正地靜止在道長的眼前。
道長隨即開始在上面開始塗塗畫畫。
很快,一道黃符就在道長的揮舞中被畫了出來。
它仍舊懸在空中。
他拿出躺在手上的浮塵,在黃符的前面隨手揮了揮。
隨後便將它用手指夾了下來。
突然,他將浮塵掛在身後,另一只手的中食指再次並攏,一甩上來。
一團火焰便燃在了他的指尖。
他將黃符點燃,閉上眼睛,低頭拜了一拜在法桌前蒲團上跪着也低頭的小柒,嘴巴小小聲地念叨着什麼。
隨後,他將燃燒的黃符投在了一整碗的黑狗血裏。
霎時間,整碗黑狗血都着了。
他交代道。
“燃盡後,分五份,拌蒸熟的糯米分五天子時喫完。記住,喫之前,要把筷子豎着插在糯米的正中間。”
他咽了一咽口水,接下去說道。
“看最後一天,如果筷子插在糯米上的話,那這次劫難就這麼過去了。如果筷子倒了的話……”
“倒了的話怎麼樣?”
道士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一臉陰沉地說了句天機不可泄露。
很幸運,筷子沒有倒。
神奇的是,小柒的高燒真的退了。
而且,他看起來比生病之前還要活潑。先前出現的一系列行爲症狀也都消失不見了。
當家裏人想要再塞個紅包多謝道長的時候,道長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根本聯系不上。
自那以後,小柒每個中元,都能在這一條路上,看見滿大街的人。
不是燒衣的。
是撿燒衣裏的東西的東西。
準確來說,他們不是人。
而且,他看見的燒衣並不是灰燼,而是閃閃發亮的金元寶。
還有那些東西本抓不到那些的,突然一把火,他就穿上了剛剛碰都碰不到的華麗西服,按上了剛剛摸都摸不到的紙皮手機。
區分他們有一個很好的辦法,他們沒有腿,是飄着走的。
或許是病入膏肓的因禍得“福”,小柒能看得見他們。
還有這條路盡頭的大門。
在外人看來可能很恐怖,那道門散發着紫色的火焰,不停地吞吐着沒有腿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往紅色的火焰伸手,人間的華麗的金紙就到了它們的身上。
他大概也能夠猜得到,爲什麼這一條街會發生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因爲大門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大字。
“鬼門關”。
他們大抵是因爲觸犯了什麼禁忌。
爺爺說,鬼節有八大經禁忌是不能做的。
忌拍肩膀、忌照鏡子、忌走夜路、忌踩冥紙、忌掛風鈴、忌論鬼怪、忌下水、忌撿路邊的冥紙。
每個禁忌裏,爺爺都能講出好多故事。
在每個中元,爺爺都能夠陪小柒講好久好久。
直到七月既望(十六日)的時候才走。
但是,在小柒四年前的那場高燒裏,爺爺就因爲抽煙導致的肺癌咳死了。今年,是爺爺去世的第四年。
爺爺來了!
小柒看着從紫色火焰裏走出來的爺爺,感到很開心。
爺爺還是一如既往,老皮鞋、舊西裝、爛煙鬥,滿頭白發,一臉和藹的樣子。
爺爺總是說,他穿不習慣家裏人燒衣給他的新衣服。但是,每一次他都違心地把手伸進鮮紅跳動的火焰裏。
這一次也是。一瞬間,一身的藍色西服就換到他的身上了。
“我喜歡這一件。”
他總是這麼說,回了地府就不穿了,下次回來還是舊西裝。
“地府很好玩,幸好我生前好事多做,死後看着他們受折磨,自己等投胎……”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
小柒心想。
“今年,今年一定,上一年把位讓給那個小孩子了,我看他可愛,像你。”
“是嗎?那謝謝爺爺了。”
“嘻嘻。”
爺爺像個小孩子一樣,笑得很開心。
他之前和媽媽說過,好像是在第一個中元節的時候,說爺爺就在我們的身邊。當時把媽媽嚇壞了,好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因爲小柒從來不扯謊。
不止媽媽,他和別的長輩說的時候,他們也是。被嚇出一副小柒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表情,不用猜也知道,那表情並不好,所以他索性也就不說了。
看着爺爺沒有腳踝,只有鞋子的滑稽樣子,小柒笑了。
“鞋子不合腳嗎?爺爺。”
“有一點,如果有雙襪子的話就更好了。”
爺孫倆相視一笑。
媽媽都說了不想來了,前幾年她就嚇怕了。如果不是今年爸爸沒空,在公司裏加班,這祖又非祭不可,她根本就不會來。
她現在用餘光悄悄瞥她右手牽着的小柒,看見他在傻笑,她就知道,她不該來的,她害怕極了。
她暗暗發誓,下一年無論怎麼樣,她都不來。
“你別老嚇着她。”
“你今年又有什麼故事跟我講呀?”
“回家講。”
……
就這樣,兩人一鬼,手牽着手回家了。
門前飄着小柒掛的小風鈴,風一吹過,就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伴着秋天的涼風,演奏着美妙的旋律。
風鈴上的紙條寫着“煙鬥公公”。
“煙鬥公公”是爺爺的外號。
距家還有百來米爺爺就聽到了。
“都說了別亂掛了,你怎麼就是不聽?”
“我看過了,如果上面寫着你的名字的話,他們就不會來。”
“你就不怕我來嗎?”
“我巴不得你來呢。”
爺爺前年的中元節說,風鈴容易招鬼。而晚上睡覺的時候,是最容易被“入侵”的時候。
小柒沒在意,每天都很早就一個人睡了。
不過只有十四、十五鬼門開的那兩天,他會很幸福。
今晚爺爺仍然坐在他生前給小柒講故事哄睡坐的椅子上。坐着,點燃一捆煙草,飄起白色的煙霧,和煙鬥一起,銜在嘴角。
那凳子只剩三條腿了,但媽媽怎麼說,小柒都不肯他丟。
即便如此,爺爺來的時候,都總能像生前一樣,坐得穩穩的。
“你能把那外套脫掉嗎?”
“不好看嗎?”
“太亮了,閃得我睡不着。”
沒等小柒講完,一瞬間,變回了舊西裝。
“我還是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你能別銜着那玩意的話,我就更喜歡你了。”
“那你還是愛我穿舊西裝的樣子吧。我可離不開這玩意。”
小柒瞥了一眼爺爺的煙鬥,白眼翻上了天。真是個老頑童,活着抽就算了,死了還抽。
“今年還是兩天嗎?”
“老規矩,十六就回不去了,整點鬼門就關。”
“你就不能多陪陪我一會嗎?”
“你想爺爺變成孤魂野鬼嗎?留下來的話可是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不是更好嗎?那樣的話,我就能天天聽你講故事了。你走以後,我每年只有這兩天睡得好……”
“當然不行。這樣的話,你門外的風鈴把我招來,那就不是保護你這麼簡單了。”
爺爺的話裏透露着一絲悲涼,小柒說睡不好的時候,爺爺就已經把煙掐掉了。
“那你今晚有什麼故事講給我聽呀?”
小柒的聲音裏能聽出來一些哽咽。
爺爺知道,只有有趣的故事,能夠粘起小柒破碎的心。
“你知道嗎?我今天才聽鬼市裏那個賣菜的老婆婆說。她說鬼門開的這兩天,只允許出,不允許入。所以在這兩天死去的人,都會直接變成孤魂野鬼……”
當爺爺開口講故事的時候,三條腿的椅子倒下來了,爺爺不見了蹤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小柒的臥房裏消失了。
小柒也早早閉上了眼睛,進入了夢鄉。
但是他還是能看見和聽見爺爺的鬼身和鬼聲。
他早就熟悉了這感覺,爺爺生前就告訴過他。
這,在民間傳聞裏,叫做“託夢。”
這也是爲什麼聽爺爺講了一晚上的故事,小柒卻越聽越精神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和前幾年的中元一樣,睡得很香。
還有一天,爺爺還能陪我一天。
小柒只記得爺爺蓋了被子就走了,他說自己要去找老朋友們玩。
爺爺的老朋友都已年過半百,而且最大的都已步入古稀。那個最大的就是他,他渡古稀的那年,沒渡過去,抽了最後一口就走了。
小柒當年看着他在醫院裏,坐在他的身旁抽泣,那時候病房裏只有他和爺爺兩個人。他告訴小柒,他說呼吸機戴在他的身上好不舒服,導尿管插在他的身上好痛。他還問爲什麼他要插這麼多的管子在自己他身上?
後來家裏人趕到的時候,爺爺已經沒有了最後一口氣。身旁還有一條抽完的煙,只剩下煙頭和一牀的灰燼。呼吸機也沒有再運行了,罩子也沒有扣在爺爺的嘴上。管子都被拔了出來,裸露的針頭滴着血,暈開在慘白得像爺爺的臉一樣的病牀,像一朵朵小花開在爺爺的臉上一樣。
爺爺用盡全力,摘掉呼吸機的時候,小柒好奇地詢問爺爺。
“上面都寫着‘吸煙有害健康’了,爲什麼你還要抽呢?”
小柒邊拆開包裝,邊看着上面的字,感到疑惑不解。他打開,抽出一條,打了火機,給爺爺銜上。
“咳咳……咳……等我理解上面的寫的是什麼意思的時候,醫院照的圖紙上,我的肺就已經全部變成黑色的了,上面還爛着一個一個的小洞,像被螞蟻住下了一樣。我知道那很痛,但我早就離不開它了……”
“等我抽完的時候……幫我拔掉身上這些……我不想死的時候……身上還插着一堆管子……”
小柒的日歷上把那天圈起來了。
上面用可愛的字跡寫着“爺爺的生日”。
而他在日記裏這樣寫着。
“那天是爺爺六十九跨七十的大壽,家裏好像沒有人記得,只有我,只有我去醫院給他慶生了。”
他空了一行,可愛字跡突然變得歪歪扭扭。
“我給他送了生日禮物。我關掉了他的呼吸機,拔掉了他的管子。給他燃了一根他最愛的中華。”
後面的字被他的淚水打溼了,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了,但仍然能看得見上面被淚水暈開墨的內容,模模糊糊。
“爺爺說喘不上氣,插着的地方很痛,哭着叫我把呼叫機關掉,把管子從他身上抽走。”
肺癌晚期,無藥可醫。
……
他是孫爺爺,也看不見腳踝了,是爺爺的好兄弟。他們在小柒的夢裏和張爺爺、劉爺爺打牌。
那是他們還活着的時候,每天下午午休睡醒了以後,都會圍在家的後院,擺上一張桌子,叫喚。
他們就樂意一塊一塊地賭,路過的老賭徒都不願意和他們玩。說他們丟這點雞毛,賭什麼博,沒意思。
他們總是笑而不語。
因爲他們知道,他們本來就不是在賭博,是在生活,享受生活。
有彼此陪在身邊,很滿足。
留守的孫爺爺,家裏沒有人看着他,老伴兩腳一蹬,早早就因爲心髒病離他而去了。兒子女兒們都去縣城裏打拼了,他說他好孤單,天天都想着出來和小柒的爺爺打牌。因爲家裏沒人,飯菜都是他自己做來喫的。那一天,孫爺爺在和爺爺煲電話粥,他還說,煮完這鍋湯就過去找他打牌。
爺爺在後院等了他一下午,都沒有等到他。
他不放心孫爺爺,就去他的家裏看他了。
門被鎖了,玻璃很厚,看不太見裏面的東西。只能看到內門上貼着的一張倒着的“福”字,還有只貼了關羽,沒有貼張飛的門神。
爺爺笑了,他想起自己和孫爺爺說過的話。
爺爺說,別人都拜關公,關公靈。
但是他沒有想到,孫爺爺深信不疑,居然就連門神都只貼關公的。
他在門前哈哈大笑。
但是他也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孫爺爺在沒貼門神的那道張開的內門下面趴着,不停敲打着外門。
爺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聽力就變得不太好了。
後來爺爺一整個下午都沒有看到孫爺爺,給他煲的電話粥他也沒喝。
會不會是城裏的兒子女兒出息了,把他接城裏享福去了?不願意讓他被自己這個老頭子污染了,天天在後院裏閒來無事,浪費時間打牌?
他想到這裏,笑開了花,好像是在爲孫爺爺高興一樣。
一個星期後的下午,孫爺爺的兒子回來了。
那天晚上,鑼鼓轟天。
爺爺還是在七大姑八大姨閒碎的嘴裏聽到的。
“孫家那老頭子死了?”
“死了嗎?他身體這麼好?怎麼就去了?”
“聽說是煤氣中毒。發現死了的時候,都在家裏臭了一個星期了,屍體就在家門前,一開門就是。嚇壞了那孩子呢,心髒上都爬滿了蛆蟲。”
“咦惹,這麼惡心?都賴他家那羣混小子,把他丟家裏,從來不去照看他。”
“不能這麼說啊,他去城裏打工,那不都是爲了那老頭子好嘛,讓他過上更好的生活,不是嗎?”
“哎呀,現在年輕人都這樣,賺錢要緊嘛,不寒磣。”
“還不寒磣?家裏老的都沒人看着,意外死了哇,還不寒磣?這錢現在賺了給誰花呢?”
“這樣子嘛?可是我記得他給他家老頭子上了保險啊,老貴了呢,死了能賠好多呢。”
“真的假的?我看他葬禮上哭得很傷心啊。”
“裝的吧?家裏的煤氣都偷偷換成電氣了。”
“你怎麼知道?”
“我上次偷偷看見他們家管道施工啦。”
“哎喲,你真壞。”
……
爺爺上去就罵他們,罵的很難聽。
街坊鄰居嫌爺爺晦氣,看見他要過來就全都散了。全村人都知道,他們倆是好兄弟。
其實爺爺早就知道了。那鑼鼓轟天的聲音,就是孫爺爺棺槨旁的樂隊敲的。
那天孫家的孩子來給他送白事請帖,他都不不敢往老孫身上想。打開那請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哭好久好久,請帖都溼掉了。
他沒敢去看老孫,隨了白事禮就算了。
孫家孩子收到紅包的時候還在抱怨,爲什麼紅包裏那皺巴巴的幾百塊錢還是溼噠噠的。
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是爺爺那天晚上哭腫了眼睛,哭溼了雙手,從和孫爺爺收了很久的廢品賺的錢包裏塞的幾千塊錢裏抽出來的。
剩下的錢全部被爺爺去買金衣金寶燒給孫爺爺了。
孫家那混小子也滿不在乎,拿着這錢就和狐朋狗友喫燒烤去了。
錢溼噠噠的沒關系,能用就行。
“這麼突然這麼闊綽?”
孫子笑開了花,眨巴着眼睛和他的狗友說道。
“老東西死了。”
狐朋們也心領神會。
“孫爺有錢換新跑車咯,記得到時候帶我兜兜風喫喫燒烤呀。”
“必須的,總得有你們一份功勞嘛。”
“賠了多少?”
“三百萬。”
狐朋狗友眼睛都瞪大了。
“好辦法呀,這麼賺錢,稅都不用交。”
燈光照下來,讓燒烤滋滋冒煙的油都在生氣地沸騰,炸出一點一點的白煙。他控訴着燒烤的貪婪,讓他不要再吸收這麼多的熱量,就這麼被這些人喫下去,拉肚子把良心拉出來吧。
燈光再次照下來,狐朋狗友的臉都看得清清楚楚。
換煤氣的工人,開鎖的匠人還有保險公司的白領。
和孫家那不是人的東西。
爺爺也是死了以後才聽到孫爺爺自己親口說的。
他早就知道煤氣漏了,他的鼻子比村頭的狗還靈。可是那一天,他的門鎖怎麼也打不開,他暈倒的時候,手上還緊緊攥着家裏外門的鑰匙。
他還說,明明天天都檢查煤氣,爲什麼偏偏在那一天就壞掉了呢?
孫爺爺是最早走的,是爺爺的“四人後花園”裏第一位雙腳一蹬的牌友。
從那以後,爺爺患上了很嚴重的健忘,給孫子小柒講故事的時候,還老是說“我今天下午和我老孫……”。
後來的日子裏現實總給爺爺當頭一棒,因爲牌友總是少一個。
但是他第一次可能還很狂躁,後來就漸漸習慣了。
他說“老孫在給我們煲湯喝呢,再等等。”
看,他又忘了,孫爺爺死了兩年了。
“好好好,等他煲完湯,我們一起喝。”
其他兩位牌友記性好,但從來沒有拆穿他。
“嘿,老夥計們,我們明天去旅遊吧?”
劉爺爺笑着說。
“好啊,沒人管就是自由。”
張爺爺也是留守老人。
兩人都齊刷刷地看着小柒的爺爺。
爺爺也笑開了花,像小孩子一樣。
“好耶,帶上老孫一起!”
翌日,大家果真都收拾好了行李,坐上了劉爺爺的開的老爺車,嘟嘟嘟嘟地走了。
前座坐着劉爺爺和張爺爺,後座坐着小柒的爺爺和鑲着金邊的孫爺爺的遺照。
他們很開心,走了離家好遠好遠的地方。
“你家裏人同意你出來嗎?”
爺爺問劉爺爺。
劉爺爺的家庭是最幸福的。是後花園裏最讓人羨慕的。他子孫滿堂,子子孫孫都孝順父母,孝順長輩。他在家裏和家人們天天享受天倫之樂,家裏人也很關心他,劉爺爺做什麼事情,他們都要過問,可以的都支持。老伴也還健在。
這臺老爺車還是家裏的幾個兄弟姐妹湊給劉爺爺做大壽的壽禮。
他們每前往一站,就會帶着孫爺爺的遺照,三人一鬼享受天倫之樂,還拍了很多的照片。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那天他們剛從景區的遊泳池裏出來。這裏很豪華,除了廁所。
這裏的廁所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茅廁。就只是胯中間挖開一條小道,就能夠拉了。連紙都是草紙。
是怎麼能夠做到喫喝玩樂都在發展,唯獨拉撒停滯不前的呢?
爺爺和張爺爺笑話劉爺爺,笑他不在那高檔酒店裏拉完撒完再出來玩,非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排。
劉爺爺邊笑着邊說,隨後在茅廁裏脫褲子,準備排泄。他說早知道這兒廁所還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他就不喫這麼多海鮮了。
爺爺和張爺爺在外面守着他。
突然,劉爺爺用力拍打茅廁的木門。
“幫我,幫我把包裏的藥拿過來。”
兩人一聽就知道,劉爺爺老毛病犯了,是心髒病。
他們一點不敢怠慢,從他的包裏拿了那一盒藥的最後一瓶,就遞到了劉爺爺從茅廁裏伸出來,顫抖的右手。
一段時間過去了,廁所裏沒什麼動靜了。
爺爺便開口,敲着茅坑的門問道。
“劉子,你還好嗎?”
兩人都聽見了,劉爺爺嗯了一聲。
他們還互相確認了一遍,劉爺爺確實是嗯了一聲。
畢竟這種突發的病,確實難治。但是速效藥在身邊的話,就不用害怕,喫下去一定有用。
兩人懸着的心也沉下了。
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
兩人都沒有打擾或催促劉爺爺。他們覺得,老人家嘛,上廁所便祕的話,很正常。又不是他家裏人,怎麼知道他上廁所一般會上多久呢?
但是這麼久的話,腿總會發麻的吧?
確實,兩人的腳都站得發麻。
張爺爺先問了。
“老劉子誒,你好了沒有啊?你拉隕石呢?”
沒有人回應。
兩人疑惑,爺爺也開口問道。他知道,老劉子有時候可能會不理會老張,但一定不會不理睬自己的。
“老劉子?我們準備回去咯?你可以了嗎?”
依舊沒有人回應。
兩人對視,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不對勁,立馬去敲門。
很大聲,但是沒有人回應。
兩人一大力,直接把爛木門的插銷拉下來了。
老劉子閉着眼睛低着頭,雙腳穩穩釘在茅廁上,兩個大腿上的膝蓋相碰,下巴就靠在兩個膝蓋相碰形成的平臺上,兩只手自然下垂到腳邊。褲子沒有穿,脫在腳踝上。
“老劉子?”
爺爺看着他的樣子,有種不祥的預感。
張爺爺不可思議地舉起手,一只手捂着張開的嘴巴,拭去眼角快要流下的淚水,另一只手碰了一下老劉子。
劉爺爺是冷的。
“砰”的一下,整個人跪倒在兩人的面前。
“老劉子!”
劉爺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