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據說丞相沈惟將娶的女子勾結外敵,通敵叛國,被沈惟親手斬殺,沈惟大義滅親,平叛有功,爲世人所稱贊。
要說沈惟,無人不認爲他是個神人,十三歲就中了狀元,進入朝堂短短五年時間,便坐上了丞相的位子。他不貪污,不受賄,沒有後臺,還能平平穩穩地當丞相,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仿佛他從未過把柄。
沈惟生在一個小縣城,當時家裏的經濟水平勉強能供得起他上學堂,因此他讀書也十分刻苦。
當時的鄰居家有個比他大一歲的姐姐,叫招娣。招娣不愛待在家裏,經常跑出來找他玩。從此以後沈惟的生活便只有上學還有和這個可愛的小女孩一起玩。
他叫她“招娣姐姐”,可她不喜歡他這樣叫她,她說:“你以後能不能不叫我招娣了,我討厭這個名字。”更討厭家裏人重男輕女的思想。
他託腮想了想,說:“那好吧。對了,今日我在學堂上新認了個字,是栩,我便叫你阿栩如何?”
“好啊,好啊,那你以後就叫我阿栩姐姐吧。”
從此她叫阿栩,只不過,她可能連這個“栩”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畢竟,他沒能來得及告訴她。
他對她的記憶停留在八歲。
那年,她母親硬要帶走她,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可他舍不得她,他不想讓她離開。畢竟,她是他兒時唯一的玩伴,是他唯一的朋友。
她哭着不肯走,他也又哭又鬧,可她還是被帶走了。
他沒能想到,她是被賣去了青樓……
沈惟,世人皆道他不近女色,殊不知,他不近女色只不過是因爲,他始終忘不了那個陪他長大的阿栩。他從頭至尾,都只喜歡她。幼年一起嬉戲的每個瞬間,都沉澱爲深深愛意。
十年時間,他當上了丞相,她成了京城最有名的舞姬,是人人花重金都不一定能得見的花魁娘子。她說,自己的名字叫阿栩。她聽過他的名頭,可他,卻從未關注過煙花巷柳之事。
沈惟自然是不可能去青樓這種地方的,但就在一個風流浪蕩的便宜朋友的“盛情邀請”下破了例。
這天要不是因爲阿栩娘子無比難得的有一場公開演出,友人也不會硬拉着沈惟去。友人說:“你可知阿栩娘子那傾國傾城的容顏,見一面有多難得,你怎得還不願意?”
聽到“阿栩”二字,沈惟一愣。阿栩,是她嗎?是他心裏想的那個阿栩嗎?是他日夜思念的阿栩嗎?
當他看到那個在臺上翩翩起舞的阿栩娘子時,他確定了自己的那個念頭——這就是阿栩,他從未放下過的阿栩。
沈惟找到管事的媽媽,定要見阿栩一面,媽媽不屑一顧,說:“想見阿栩娘子的人多着呢,你想見呀,恐怕……”
最後媽媽喜笑顏開地收下了十兩黃金,帶着沈惟去見阿栩。
阿栩的表演已經結束,獨自一人待在房裏。看到媽媽帶來一個青年,阿栩有些疑惑。
媽媽把沈惟送到便離開了。
阿栩上前行禮道:“公子。”
沈惟緊緊地盯着阿栩,道:“阿栩,真的是你嗎?”
阿栩微微皺起眉頭,問:“你是?”
“我是沈惟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沈……惟……”這個名字在她心裏驚起千層浪花,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她等了十年的沈惟,如今真的就站在她面前。她說不出任何話,只是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
沈惟上前摟住阿栩道:“阿栩,十年了,我終於找到你了!”
十年所受的委屈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阿栩緊緊地抓着沈惟的衣服,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打溼了沈惟的肩膀。阿栩把頭深深埋進沈住懷中,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埋怨道:“你怎麼……才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這十年我等得多苦……”,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着哽咽。
也不知沈惟能否聽清,他只是一直溫柔地撫摸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別怕,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猛然地,阿栩推開了沈惟,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她看着他搖了搖頭,雙眼通紅,眼裏有種說不清楚的情感。她說:“不,你已經官至宰相,而我只是一介風塵女子,我這樣的人,怎會配得上你?”她知道,他早已不是兒時日日陪她玩鬧的沈惟了,他如今是一國之相,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可能。
雖說語氣裏仍帶着哭腔,可她已全然不像剛才那個埋頭痛哭的柔弱女子了。她轉過身去,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到她平靜的聲音:“你走吧,我不想成爲你的負累。”
她這樣的人,這樣以色侍人,這樣身處紅塵之中的低賤女子。她名遍京城又如何?翩若驚鴻又如何?她只是個舞姬,低賤的舞姬而已。她怎麼可能配得上他,配得上光明磊落的他?
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說:“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在乎的是你,是我的阿栩。你才不是負累,於我而言你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最好的女子。”
她轉過身來看着他的眼睛,說:“你真的這麼認爲?那……你能將我贖出去嗎?”
他堅定地說:“能,相信我,一定能的。”
“那……你會娶我嗎?或是,讓我做你的妾。”她的語氣是那樣小心翼翼,卻讓他心頭顫痛。
“阿栩,你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我怎會讓你做妾?你相信我,我會讓你成爲我的妻子,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她上前抱住他,雙手環住他的腰,說:“我相信你,我會一直在這等你,等你來娶我。”
一絲笑意浮上臉頰,他不言,釋然地用手輕撫她的頭發。
他們本就注定相愛……
出了青樓,沈惟叮囑友人:“有件事需要你幫忙,幫我把阿栩姑娘贖出來,越快越好。”說完便急忙回了府。
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哎~別人的錢你是真不當錢啊!不過真沒想到,你這個正人君子,還有沉迷美色的一天!”感嘆完,這位富貴公子,青樓常客,只得自掏腰包,準備幫自己的“好朋友”把阿栩贖出來。
沈惟回府,很快讓人把後院最好的屋子打理好,又吩咐下人趕緊去採買幾個機靈的小丫頭,方便服侍阿栩。要知道,沈惟府上本是沒有婢女的。
等一切操辦好之後,沈惟便親自去接阿栩。沈惟讓車夫將馬車停在青樓門口,正好沒過多久友人便領着阿栩出來了。友人扶着阿栩上了馬車便打算離開,沈惟從車窗探出頭來,說:“謝了。”
友人尬笑一聲,說:“你還知道謝我呢?你可知要不是人家阿栩姑娘還出了一半的錢,我們家現銀都要給搬空了!我早晚得被你搞得傾家蕩產啊!到時候我還落個差名聲,說我敗壞祖宗家業。”
沈惟滿懷歉意地說:“這次是真難爲你了,過些時日我會讓府上把錢還給你。”
馬車駛走後,沈惟問阿栩:“阿栩,聽說贖身你還出了一半的錢?”
“嗯。在那個地方待了這麼多年,好歹也攢了不少錢,想來日後也用不着了,幹脆都拿來贖身好了。”
“都是我不好,讓你受苦了。”沈惟心情復雜,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心疼,他摟住阿栩,讓她靠在他肩膀上。
“別這麼說,日後我們二人可是要長長久久地在一起的,以後我們夫婦一體,何必計較這些。”阿栩的眼睛亮晶晶的,對今後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嗯,你說的對。”他輕輕地回應。
一只孤雁從空中掠過,留下殘影。燦爛的夕陽照耀着幸福的馬車,卻在前路投下一片陰影。
……
回府後,沈惟便只交待府中的人說這是出遊時帶回的民女。
將阿栩安頓好後,二人坐在阿栩房裏的軟榻上。沈惟對阿栩說:“阿栩,你再等我一個月,再過一個月,我們就成婚,我一定會給你一場盛大的婚禮。”
阿栩握住沈惟的手說:“你不必着急,日子還長,我早晚都是你的妻子。”
阿栩給兩個婢女起了名字,一個叫阿宓,一個叫阿茵,阿栩叫阿宓留在身邊,讓阿茵去照顧沈惟。阿茵曾生在一個書香門第,讀過書,只不過後來家族沒落了。想來阿茵也能幫沈惟看些文書。
沈惟本是不願的,但知是阿栩安排的,便也應下了。
之後沈惟每天雖忙,但每天也會抽出空閒陪阿栩。他與阿栩戲稱:“若是把我每天處理的大小事務全羅列下來,怕是得有九萬字了。”阿栩替他揉着肩膀,笑道:“那這九萬字,我替你寫。”日子平常閒適,就像阿栩期望的那樣。
……
這天,沈惟休沐,宮裏突然來人叫沈惟進宮。
沈惟面見皇帝。
皇帝近日爲蝗災一事十分頭疼,和沈惟說:“近日蝗災頻發,愛卿不妨替朕下去看看,賑災的糧食想必已經發放下去了。”
“是,臣明白。”
“那你明日便啓程。”
“臣遵旨。”
“對了”,皇帝話鋒一轉,“朕聽說,你近日府上帶回了一個民女?”
“是。”
“要納妾?”
“不,臣要娶她。
“這怎麼行,一個民女怎得配得上你?再說,朕聽說這民女可來路不明啊。朕日後自會爲你擇一良配,這民女你若實在喜愛,納爲妾便是。”
沈惟跪下來,朝皇帝磕了個頭,道:“臣心意已決,臣此生非她不娶!望陛下成全!”
“哎,罷了,你既如此決絕,朕也不強迫你,都隨你吧。”皇帝有些浮誇地揮揮手,扶額道。
沈惟再度叩首:“謝陛下隆恩!”
沈惟走後,皇帝神色古怪,對貼身的內侍說:“過兩日將那民女帶進宮來。”
"嗻。”
……
沈惟走了五日。回來後,一切好像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漸漸入夏,天氣相比前幾日熱了不少。
丞相府。
阿栩在院裏已等候許久,看沈惟跨進大門,眼裏瞬間有了光採,提起裙擺,小跑着向沈惟奔去。
沈惟眼裏帶來了笑意,張開雙臂,擁她入懷。阿栩也不知怎麼,仿佛數月未見一般,緊緊抱住沈惟把頭埋在他的肩膀,悶聲道:“你終於回來了。”他皺了皺眉,阿栩這語氣同平日裏很不一樣,他總覺得她有些反常。
“怎麼了?”他問。
“沒事,我可能太過想你了。”她抬頭看他,眼裏淚光閃閃。這話裏帶着小鉤子,撓得他心裏癢癢的,異樣來不及察覺就被掩蓋了過去。
許是他多慮了吧。
沈惟回來這幾日心情甚好,畢竟這月月底便是他和阿栩的大婚之日了。說是月底,其實已不到一周了。
沈惟照常一樣,上朝,下朝,閱文書,晚上去阿栩房裏陪阿栩。只是他有些隱隱地感覺阿栩心情不佳,但也沒放在心上,只當她是近日爲婚事操勞累着了。
次日午時,沈惟在書房閱文書,阿茵在一旁磨墨,閒談似的說起:“丞相有沒有覺得夫人最近總是怪怪的,魂不守舍的。”沈惟合上文書,抬眼看阿茵,阿茵迎上沈惟的目光,仿佛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說:“奴婢多嘴。”
沈惟垂眼,道:“無妨。”,可心中疑惑難消,若是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覺得也就罷了,如今府上的人都這麼說了,阿栩究竟是怎麼了?
沈惟起身,去到阿栩房裏,不料此時阿栩卻不在房裏,不知去了何處。
既然她不在,那他便等。
他靜靜地坐在榻上,眼神迷離,像個走丟了乖乖在原地等家長的的孩子。
片刻,阿栩推門進來,看見沈惟在這,面上露出幾絲恐慌,但很快又面帶笑容,走到沈惟面前,“你過來了。今兒的公務處理完了?”
沈惟抬頭看她,漆黑的眼眸裏透着幾分委屈,長長的睫毛掃得她的心發癢,他問:“阿栩,你是否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她眉尖一跳,卻只道:“怎麼會?”,她指尖微微發抖,將他摟入懷中,溫柔地撫摸他的頭,說:“你相信我,什麼事都不會有的,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信你。”她身上那股香香的味道讓他感到安心。他們就要成婚了,他有什麼理由不信他的妻子。
……
兩日後,也就是他們大婚的前一日。天還未亮,沈惟便出門了,而阿栩也不同往日,趁沈惟走後,她獨自一人去了城門。
她拿着沈惟的令牌,示意守城將士:“奉丞相令,開城門。”
士兵沒有多問就去打開城門,她也毫不驚訝,慢慢登上城樓,倚上欄杆,看着遠處即將升起的太陽,像是在等待着什麼。
突然身後城樓的門被猛地推開,她意識到什麼,連忙回身,可剛轉過身來,一把寶劍已經架在了她的喉間,她身體一顫,抬頭一看,來人正是沈惟。
她瞳孔猛地一縮,吐出半個字來:“你……”她又看看四周,士兵已將她團團包圍。
她逃不掉了。
她恢復神智,看着他冷笑一聲,“你還是來了啊,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沈惟面無表情,冷酷地問:“爲什麼?”
她低頭笑了一聲,再次抬頭,眼眶已經泛紅,她說:“你還不明白嗎?我就是在利用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你。我偷了你的令牌,就是爲了迎大軍進城,什麼長長久久,什麼花好月圓,都是假的,都是我在騙你。”
他垂眼,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想問的是你爲什麼不再多騙我幾日,明明……明日我們就要成婚了啊。”
她自嘲般地笑,轉頭看向已經緩緩升起的朝陽,心中波濤洶湧,再度回頭,她說“你看,多美的日出啊!”頓了頓,她又說:“你殺了我吧。”
他冷笑,道:“騙了我這麼久,就這樣讓你死了,豈不可惜?”
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溢出來,滑過她的臉頰,看得他心裏發緊。她說:“對不起,不會再騙你了,再也不會了。你知道嗎?其實那天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了。”
他的眼眶也漸漸紅了,諷刺性地說:“所以你就這麼看着我這麼一步步落入你的陷井裏,心裏是不是很快活?”先前的溫存已經破碎不堪,她的笑臉、溫柔的話語,都變爲一根根尖刺,把他的心刺穿。假的,都是假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諷刺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
阿栩哽咽,搖了搖頭,她又說:“阿宓和阿茵都是好姑娘,我走後,就讓阿茵陪在你身邊吧,她會好好照顧你的。至於阿宓,這姑娘對我忠心,你幫她脫了奴籍,給她些盤纏,讓她回老家吧。對了,替我和她說聲對不起。”
“你就這麼確定我會答應你?”
“你會答應的,我知道。”她笑:“其實,我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了。沈惟,你不該愛我的。我們之間注定不會有什麼結果,你也應該知道的。”
他不言,轉頭吩咐一旁的士兵將她帶走。
可沒想到此時她卻突然開口:“若有來世,定不負……”一邊說她便一邊握住他的寶劍,劃向自己的咽喉。
他心中一震,連忙伸手想攔,可惜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鮮紅的血液從她脖頸的刀口中噴湧而出。
他怔住了,只覺得自己開始頭暈目眩,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變得模糊,他聽見她說的最後一個字“君”隨風飄進耳中,看着她緩緩倒在地上,更聽見劍從自己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的聲音。緩緩蔓延的血跡一寸寸僵直他的神經,靈魂仿佛被禁錮在麻木的軀殼裏。
她死了。
她最愛的人死了。
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夢。
醒來後阿栩還在他身邊。
要是那樣多好。
沈惟麻木地走進城樓,跪着向裏面穿着黃袍靜靜坐着的人行禮,“陛下,反賊已死。”他的聲音沙啞低沉,聽不出一絲情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縷冰涼掠過臉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好,愛卿這回功不可沒,退下吧。”皇帝道。
他精神恍惚地離開了,他接受不了這一切。他沒有想過要殺她,那是他最愛的人,他怎會舍得殺她,可她還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劍下,是他親手把她害死的的。
他心裏亂得發毛,他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城樓裏。
士兵問皇帝:“陛下,這反賊的屍體……”
皇帝手扶着額角,平靜地說:“不必理會,自會有人來收屍。”
“是。”
……
沈惟回到府中,仍然心神不寧。
這幾日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導致他甚至連做坐下來細細將事情挼順的時間都沒有。就在他坐下來的這一瞬間,萬千回憶湧上心頭。
其實他早就懷疑她了,不是嗎?只是他自己不願意相信罷了。
但即便如此,在別人告訴他真相的時候,他也不願意接受啊,可是,真相擺在他的面前,他不得不信。
還記得那天皇帝跟他說:"朕最近接到消息,據說愛卿府裏可是有人勾結外敵啊,朕是不是得派人去搜搜?”
“臣謹遵陛下御旨。”
那日正好阿栩出府採買,差役們從阿栩屋中搜出了勾結外敵的密信,信中寫道讓城中內奸這日寅時打開城門,迎接大軍,待大軍入城佔領京都,必保內奸榮華富貴。
於是他們早早便在城外布防,等敵軍一到,便一舉殲滅。
在一切準備就緒後皇帝跟沈惟說,要請他看出好戲。
想到這裏,沈惟告訴自己,他沒做錯,他是丞相,他擔任着維護國家的使命,他是爲了家國大義。錯的是她,是她在利用他,她背叛了他,更背叛了國。
正值此時,阿宓走進主屋,對沈惟磕頭行禮道:“奴婢見過大人。”
沈惟擺擺手道:“起來吧。”
阿宓抬起頭,仍跪着說:“奴婢不起,奴婢有兩個問題想問大人。”從她的語氣裏不難聽出她的倔強。
沈惟有些詫異,但還是答應了阿宓:“你問吧。”
阿宓目光如炬,看着沈惟道:“夫人可是已經死了?”
沈惟愣了愣說:“是。”
“那是您親手殺死她的嗎?”
沈惟不免驚訝地看了阿宓一眼,又低下頭沉默良久,悶聲道:“是。”
阿宓苦笑一聲,道:“奴婢明白了。敢問大人叫奴婢來有何吩咐?”
“叫你來,是想跟你說,我會幫你脫了奴籍,你等會兒去賬房領些銀子,回老家去吧。”
“謝大人。奴婢走前,還有最後一件事想求大人。”阿宓眼神堅定。
“你說。”
“奴婢想替夫人,啊不,阿栩姑娘收屍,帶回老家安葬,請大人恩準!”
沈惟頓了頓,道“好。”
阿宓起身道:“謝大人成全,奴婢告退。”,接着轉身向門外走去。
剛走兩步,身後沈惟的聲音響起:“對了,她說,她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阿宓停下了腳步,沈惟看着阿宓的背影,看到她的肩膀微聳了幾下,緊接着明顯地聽到她冷笑了兩聲。她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你吧?”
他有些愧疚地低頭,道:“是,我是該說對不起。可是,是她先背叛我的。”
聽到這句話,阿宓就像瘋了一般,轉身大步衝向沈惟,拍上沈惟面前的桌案,她布滿紅血絲的雙眼緊緊盯着沈惟的眼睛,道:“背叛?她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親手殺了全世界最愛你的人?!”
沈惟瞪大了眼睛,問:“你說什麼?”
“沈惟,虧得你還自詡聰明!哦對,你確實是聰明,你十幾歲就能在朝廷裏安身立命,十八歲就能在官場混的風生水起。你精明了一輩子,怎麼偏偏在這件事上犯傻?你難道不覺得最近的事都很奇怪嗎?這一切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布的局!爲的就是除掉你,阿栩是替你去死的!”
沈惟驚訝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行清淚從阿宓臉上滑過,她接着說下去:“我就問你,她的目的若只是利用你,那她何必要花光自己所有的積蓄爲自己贖身?還有,你知不知道那次你走後皇帝詔她進宮都對她做了些什麼?”
……
那天,沈惟已經去了受災的縣城,阿栩奉旨進宮。
她被帶到了皇帝的寢殿。
皇帝半坐半倚地靠在軟榻上,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生怕自己失禮。
她行禮道:“民女見過陛下。”
皇帝慵懶地從軟榻上下來,走到阿栩面前,問:“你就是沈惟要娶的女子?”
“是。”阿栩答道。
“抬起頭來。”皇帝意味深長地看着阿栩說。
阿栩不敢違背皇帝的旨意,緩緩抬起頭。
“你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也難怪沈惟這般喜歡你。”皇帝看着阿栩,說着便緩緩要用手觸摸阿栩的臉頰,“不如……跟了朕,如何?”
阿栩嚇得身體一顫,連忙後退幾步,跪下磕頭道:“民女不敢。”
皇帝有些惱了,道:“爲何?他沈惟能給你的朕能給你,他沈惟給不了你的,朕也能給你!你跟着他有什麼好的?朕能給你錦衣玉食、金銀財寶,能給你更好的生活!”
阿栩嚇得發抖,顫聲道:“民女真的不敢!民女自知沒有那個福氣,受不起陛下的恩賜!”
皇帝蹲下來,俯身在阿栩耳旁道:“那倘若朕今日偏要要了你呢?”說完便拽着阿栩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要對她動手動腳。
阿栩掙扎無果,急中生智,連忙砸碎一旁的茶盞,拿起碎片對準自己的脖頸,以死相逼,皇帝這才停手。
千鉤一發之際,皇帝內侍在外敲門:“陛下,何將軍說有要事求見。”
皇帝聲音有些惱怒:“讓他先去正廳候着。”
“嗻。”
皇帝惡狠狠地瞪了阿栩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袍就出去了。
阿栩心驚肉跳,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噩夢,眼淚就快要不自覺地掉出來,可她努力告訴自己不能哭,要堅強,她得回去,回去等沈惟回來。
阿栩漸漸冷靜下來,打算想辦法偷偷溜走,但等她走近門口,聽見正廳皇帝和那位何將軍的談話,她打算不由自主地怔在了原地,默默聽着牆角。
“陛下,昨日我們在城中抓到一個敵國的奸細,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與城內內奸勾結的密信,陛下請看。”
皇帝接過密信,道:“嗯,審出來了嗎?”
“臣等無能,那人沒……沒能看住,咬舌自盡了。”
“沒用的東西!連個人都看不住!”皇帝的聲音陡然提高。
“陛下息怒!臣……鬥膽問陛下此事該如何處置?主要近日沈大人不在京中,臣等不敢自己拿主意,特來請示陛下。”何將軍的聲音越發小心翼翼。
皇帝突然暴怒,吼道:“沈惟,又是沈惟?!他不在的時候你們才知道來問朕,到底他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這是朕的天下,朕的天下是離不開他了嗎?!”
“陛下息怒!”
阿栩聽見皇帝的聲音變得惡毒,“好啊,既然如此,那朕就除掉他。你們不是找不出來內奸嗎?那便不找了,你找個機會,把這封信放到沈惟府裏去。”
聽到這裏,阿栩身子一軟,差點一個沒站住就要倒下去。
“陛下,這……怕是有些不妥吧?”
“你在質疑朕?如今沈惟竟是連朕也動不得他?朕告訴你,朕要沈惟死!”
門後阿栩瞳孔猛縮,驚恐地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她精神已然恍惚,後面那兩人的談話她再也聽不進去一點,她只能記得,他們要害死沈惟。
但很快皇帝的腳步聲使她清醒過來。她連忙待回原地跪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
皇帝氣急敗壞地走進屋子,看到地上趴着的阿栩,沒好氣的說:“你對沈惟可真是忠心啊。哼,沈惟平日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不把朕放在眼裏也就罷了,如今他的女人朕也碰不得,好啊,你們真是好啊!”
見阿栩不說活,皇帝不謝煩地甩袖子,吼道:“滾,都給朕滾!”
阿栩內心暗暗慶幸,連忙起身退了出去。
……
此時此刻,皇帝也正同那日一樣,懶散地坐在軟塌上。
一旁的內侍問:“陛下,老奴還有一事不明,鬥膽敢問陛下,陛下明明要除掉的是沈惟,爲何死的卻是沈惟的未婚妻,反而還讓沈惟立了功?”
皇帝平淡地開口:“這其中自有門道。朕本是打算借密信一事除掉沈惟的,但既然那封信在那女人房裏搜出來了,那想必定是那女人爲了救沈惟,想把罪名覽到自己身上。既然如此,朕不妨將計就計。”
“讓沈惟親手殺了那女人,他早晚也就會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後,他怎會想不明白朕對他早有所顧忌?他定然不會再在京城待下去。當然,借此也可以讓真的內奸露出破綻,就算沒有,也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這樣豈不是一箭三雕?”
“陛下英明啊!這樣周密的計劃,除了陛下,怕是再無人能想的出來了!”
……
“你可知?那天她從宮裏回來後,就像失了魂似的,茶不思,飯不想。直到過了兩天,她意外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把信放進你書房裏,於是她將信拿走,塞進了自己房裏。那時候,她才將這些事都告訴我。”
“還有那天,你以爲阿茵和你說的話,還有她那慌張的神色,是她露出的破綻嗎?不,你錯了,她是故意的,是她吩咐阿茵問你的,她做那些就是爲了讓你懷疑她,想加重你對她的疑慮!”
“沈惟你真是個傻子!我真替阿栩姑娘可惜,她那麼好個女子,怎麼偏偏愛上你呢?這些阿栩不讓我告訴你,可爲了她,我要說!你知道嗎?那天早上她走的時候告訴我,她既已決定替你抵命,就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沈惟胸口仿佛壓了塊巨石,整個世界好像天旋地轉,阿宓後面還說了些什麼,他再也聽不清楚了。他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仿佛已不再受控制,磕磕絆絆地站起身,瘋了般地衝了出去。
他要去找阿栩!他對不起阿栩!
此時此刻他仿佛至身世外,腦海裏只剩那無數的記憶碎片在反復放映。
“那從此以後你就叫我阿栩姐姐吧。”
“我會一直在這等你,等你娶我。”
“日後我們可是要長長久久地在一起的!”
“我早晚都是你的妻子!”
“那這九萬字,我替你寫。”
“沒事,我可能……太過想你了。”
“你看,多美的日出啊!”
“沈惟,你不該愛我的。”
“若有來世,定不欠君!”
“沈惟,虧得你還自詡聰明?!”
“她既已決定替你抵命,就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錯了!他錯了!他大錯特錯!他就是個傻子,是個自以爲是的混蛋!
他不僅僅害死了自己最愛的人,更害死了這世間最愛自己的人!他都不敢想象她在說出“你殺了我吧”的時候該有多麼絕望,而自己卻對她說了那麼多傷人的話!他真是該死!
他不斷奔跑着,在風中凌亂。
她死了!阿栩真的死了!死在他沈惟的劍下!
終於,到城門了。
他不顧形象地爬上城樓,他看到阿栩的屍體還在那,就那麼孤伶憐地躺在那。可他終究被最後一級臺階絆倒,他們之間,已是千溝萬壑。
可這次,他沒有放棄奔向她。
他終是摟住了阿栩已經涼透的屍體,她蒼白的脖頸上還有道觸目驚心的猙獰的疤痕。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他撕心裂肺的哭吼響徹雲霄……
他恨他的自以爲是,埋怨她的傻。
她苦了一輩子,連死也不得安寧嗎?
可即便這樣,她到死也都還愛着他。
後沈惟辭官歸隱。沒有人知道爲什麼。
從此才華橫溢,滿腹經綸,驚爲天人的一國之相從此銷聲匿跡。
他每日要做的事,也終於不再是九萬字了。
也許他後來的生活會很閒適快樂,幸福美滿,子孫滿堂吧。就像,她曾期盼的那樣。只可惜,他的生活裏,再沒有她。
每當坊間最善舞的女兒死了,這京城,就該下一場大雪。
只可惜這豔陽高照的六月,老天未能爲她下一場雪。
願以九萬字,道這千般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