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晨在ICU住了48小時，轉入病房的時候是在上午，天是陰沉的，人是昏迷不醒的，臉色青白，瘦得近乎脫相。

周釋三天裏合眼的時間也不過幾個小時，一條心思撲在葉清晨身上，要不是儀器確認她是有生命體徵的，恐怕他的世界早已分崩離析。

即使現在她安睡在牀，任外界紛紛擾擾，他也舍不得離開病房半步……

牀頭放着兩個本子，上面是《金剛經》的折疊本，周釋翻看了裏面的內容，全文正楷抄彔，字跡工整清晰，起伏頓挫間透着穩健，亦剛亦柔極其養眼，文章結尾壓了“章彌”的紅色印章，是她母親的名字。

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媽媽吧，世界上誰會不想念媽媽呢，誰會不想一輩子有媽媽疼愛呢……

下面那本是灰色絨布封面的筆記本，他打開第一頁，入目就是清秀優雅的黑色鋼筆字，只有寥寥兩行：

知其而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與世事言和，與孤獨相安。

她的字跡娟秀漂亮，屬於小楷體，一筆一劃都透着古韻，光是兩行字，就看得令人舒坦。

第二頁、第三頁……每一頁都附着日期，寫得幾乎是有感而發的各種意境，每讀一篇，都仿若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唯美的畫卷，令人遐想不已。

整本記事本，給人一種書香四溢的氛圍，每一個字都寫得像藝術品，精雕細琢又行雲流水。

本子最後寫下的，日期是在三月頭。周釋大概翻看了一下手機日歷，那是元宵過後，把爺爺送去美國姑姑家回來，他人在紳洲城的那段時間，是他和白徽雲的緋聞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雖然他的目的在於幫助她調查蔣坤，可他也是爲了嚴問渠而跟她冷戰，故意弄大與白徽雲的聲勢，不理會她的處境有多難堪，對新聞流言一概不管不顧，任由她被外界諷刺攻擊！

還讓她經歷着被梁邵斌綁架、動粗，關鍵時刻他不接她的電話……

作爲一個集團董事長，要面對什麼壓力，他可想而知！她那麼愛他的同時，還要默默面對老公毫不收斂的“出軌”報道，在董事會上一度暈厥送醫！

她承受了太多……周釋想起這些有多後悔！特別是那天的文字裏透着的絕望：

爲何生命像一場即興

即便再努力無懼無畏

奇跡終不敵枯槁凋零

執筆歲月的是死亡綾

默念，紅塵雲煙的倒計時

而我只有一種咆哮，那就是微笑

夢裏不斷演練、彩排

黃泉路上的那條忘川河

其水皆血，腥風撲面

風很大，卻吹不出水面波瀾

彼岸的曼珠和沙華

相守千年也未曾謀一面的花與葉

接引着初到冥途的靈魂

路盡奈何橋，凌空幾千丈，來者必輪回

橋頭三生石，寫滿前世今生下輩子

橋尾醧忘臺，喝下孟婆湯，了斷舊時夢

繁花會謝，煙火會滅

負雪枯枝，難奏春歌

可總有一個人逆風而來

猶如一束光，綻放在貧瘠的夜

若此生注定無法共尋常

下輩子，能不能換一種結局

每個人都有獨屬自己一生的羈絆

你是意外，是恩賜，也是劫

願餘生，無恙，得意，從歡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周釋細細讀完這段文字，內心的壓抑無以復加！她有多渴望活着，卻每天都僞裝成無所謂，安慰身邊人。

這一頁的最下面還有一行小小的英文字：Being distant may not necessarily be annoying，but it may be liking it too much.

英文字下面，是：我愛你，周……

“周”字被塗掉，但他還是能認出來。

這一天她寫下的是對他的表白，她愛得那樣無奈和深意……

一路走來，她寫的都是周邊風景和感想，很寧靜祥和的心境。只有這天，寫下屬於她的愛情。在他的緋聞刺激下，依然寫着對他的思念，寫着不甘心，力透紙背。

周釋想起那晚他喝醉，她在耳邊的哭訴：“在遇見你之前，我一點都不懼怕死亡，甚至可以很自然地等待死亡的日期。可是，你出現之後，我開始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我多麼希望可以活下去，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我好不甘心！周釋，我好不甘心！”

葉清晨緩緩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眉宇緊皺不散的側臉，他挨坐在牀邊的陪護椅，低着頭，想叫他的名字，可連張口都費勁。

正陷入沉思中的周釋，一只軟綿無力的小手觸碰到他的臉頰，隨即被他緊緊握住，抬頭就看到了微微撐起笑容的她……

她笑得清澈溫柔，特別是那對酒窩，病態中也格外迷人，就像枯萎的花在做最後的綻放，他這一刻的心情如同一片陰霾，黑暗籠罩，前方是無盡的寒潭……

“我在看你的筆記本，你寫得真好，可以出書了。”周釋克制焦慮，語氣如常。

葉清晨嘴角依然掛着笑，說得有氣無力：“周老板是要進軍出版業領域了嗎？只捧我這個新人嗎？”

“捧紅了之後，周太太能不能養我？”

“不能吧……那麼多人眼巴巴盼着你發工資，你怎麼可以不管他們啊，他們很需要你的。”

“可我只要周太太一個人愛就足夠了。”

你的周太太遲早會離開的……葉清晨不敢說出口，只能快速轉移話題，“周釋，我醒過來了，你去忙吧，讓方晴進來就好。”

周釋最不願意的就是在她病成這樣了還要讓她爲難，可是隨着她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就只想陪着她，“慎獨最近沒什麼事，起雲山那邊方副總在現場盯着，有什麼問題他會通知我。”

葉清晨在他的幫助下艱難地換了個姿勢，側身躺着，隨後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東西，是胸針，去年生日那天周釋送給她的木芙蓉花胸針。

盛開着兩朵白粉紫三色相間的花，一朵還是透綠的花骨朵，純玉石雕刻而成，工藝精湛且細膩。

“這麼喜歡嗎？”周釋見她貼身收藏，放在枕頭底下隨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想必是經常拿出來看，睹物思人？

“嗯。”葉清晨晃在眼前把玩着，“它現在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今年生日我再送你一個，好事成雙！以後每年生日我都送你一個，讓你每次過生日都可以很開心！”周釋恨不得讓她擁有很多很多她喜歡的東西！

葉清晨忽略傷感的成分，不禁感嘆，大直男都是這種邏輯思維嗎？這幼稚又濃烈的愛！

“你笑什麼？”周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

其實他還在去年她生日那天種下一片木芙蓉，精心護理，今年已經枝繁葉茂，預計十月份就會陸續開花。他在種下的時候有多期待她第二年生日那天看到花海會高興到活蹦亂跳，今天回想起來就有多沮喪。

“不是說這枚胸針很難得嗎？我之前問過肖助理，他說你在上午九點的時候才告訴他要送我這個禮物，而且下午六點前就要！他當時都急得快瘋了，到處聯系珠寶界的設計師，幾十個人，光是出圖紙就一個小時，二十張都沒有你滿意的，你還自己畫了一個！設計定稿，才給了他們五個小時出成品，肖助理說差點沒了他們半條命！”

“那些人工價很高的，說得好像我虐待工人一樣！”

葉清晨指腹摩擦着胸針上面的玉質花朵，每一個花瓣的脈絡都栩栩如生，整體的設計高端優雅又不顯奢華，形態逼真，“還說我出書養你，你要是當了設計師，那些人的飯碗都保不住了！”

周釋就愛聽她的表揚，“我是只給我老婆設計的，你以爲誰都能有？”

葉清晨閃過某種困擾已久的想法，試探性地問：“那天生日，你約我在觀瀾大飯店，又是蛋糕和禮物，又是放煙花的，當時……你真的只是爲了讓人拍幾張照發出去嗎？”

周釋拉起她握住胸針的手，在手背輕輕吻了一下，鄭重道：“我若無意，何必如此故意？”

“這就是所謂的……假裝看不見，餘光卻是千百遍嗎？”

“周太太這是要跟我吟詩作對嗎？”周釋多憧憬這樣與她神仙眷侶般的日子。

葉清晨笑意盈盈，以前從不曾發現，跟一個人說話可以滿足到無法形容的地步。

周釋口袋的手機在振動，有電話進來了！這個時候能直接打到他這裏的，應該是事態都比較嚴重，不然會直接聯系到肖睦傑那邊。

果然，通話不足兩分鍾，周釋雖然沒說什麼話，但葉清晨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在發生。

周釋收起手機，“公司那邊有突發事件，我過去處理一下。”

葉清晨點頭，“好，你去吧。”

周釋起身，親吻了她的眉心，拿走椅子上的外套，“我讓方晴進來。”

周釋離開後，葉清晨仿佛被抽離了大半的精氣神，盡管方晴和殷伶在陪她說很多的話，也儼然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突然，病房門被推開，進來的人是她們都意想不到的！

周徽生站在門邊，眼神如冰，神情是少有的肅穆，筆直的身姿散發着一種不可動搖的威嚴，往日裏和藹可親的慈眉善目不復存在。

葉清晨在看見他出現的這一刻，就了然於心，剛剛周釋的那通電話，應該是周徽生安排的，刻意支走他。

她明白，周徽生會找到這裏，說明有些事，真的需要做個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