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以後,酒肆中的食客已剩寥寥無幾。
涕泗交顧的男人在進行完一場悔恨交加的宣泄之後仿佛累的失去了力氣,他借着醉意趴在桌上,嘴裏喃喃哽咽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可是,她不要我了.....”
章道存沉聲問他:“十年前小高跟你鬧分手,她獨自跑回蘇州待了倆月,你當時也哭成這樣嗎?”
他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雙眼猩紅道:“她說分手的那天,我痛不欲生,連着喝了好一陣子的酒,但是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第二年,她生東吳的那天,爲了搶救孩子,還沒等麻藥完全起效就剖腹八層。我站在手術室外心疼的撕心裂肺,恨不能替她去挨這一刀!但還是能把眼淚逼回去!我多麼要臉的一個大老爺們啊,我他媽也不想丟人現眼!可是今晚,真的是控制不住......”
眼看江濛說着說着又一次嚎啕大哭,章道存遞去一根煙,溫言相勸道:“哭瞎雙眼不能解決問題,抽根煙緩緩吧,平復一下情緒。”
詩音抽出幾張紙巾雙手遞給他:“若你太太看見你這個樣子,應該也會難過的。”
江濛一手接過煙把它叼進嘴裏,另一只手接過紙巾卻沒有用它拭去臉上的鼻涕水與淚痕,只是攥在手裏惶惶不安地揉搓成紙團。
“來吧,哥幫你點一根。” 章道存起身拿着打火機湊到江濛嘴邊。
“有兄弟真好!” 江濛吸過一口煙後,唏噓道。
章道存重新坐下後,手中夾着一根煙,鄭重其事的對他說道:“做男人,要對得起腳下的土地,家中的父母,身邊的兄弟以及懷裏的女人。別再口是心非地說你不愛沈月,捫心自問,她們倆你更在意哪一個?徹底地做出一個選擇,放過另一個吧!”
江濛懸而不決,他支支吾吾地回道:“哥,你知道的,我做不出這個選擇。她們倆一個是一見鍾情的悸動,一個是日久生情的依賴,我誰都割舍不得啊!將心比心,程姐離開以後,就算你不在意林湘,難道你夾在小康與白霜之間不會兩難嗎?”
這時,詩音尷尬地低下了頭,她難爲情的打開手機屏幕假裝不在意這個話題。
她身旁的男人字正腔圓,正色道:“不好意思,你舉的例子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只在知意與音音身上有過愛情的悸動,其他的都是在爲我的風流而負責任。如果知意還活着,我章道存這輩子就一個女人,到達不了兩難的地步。”
江濛臉上逐漸泛起笑意,他感嘆道:“大哥你看,我就說吧,人是會變的。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冬夜,也是在這間啤酒屋裏,不過,哭的那個人是你,你告訴我一輩子只會有一次悸動。”
男人衝江濛泯然一笑,他聲溫如玉脫口而出道,“以前的章道存已經死了,他隨着程知意去了。”,然後用他的右手突然緊緊地攥住詩音的小手,向對面肯定道,“你哥我,現在是音音的叔叔。”
詩音羞得不敢吱聲,但是雙頰卻無法自控般地暈起一抹緋紅。
江濛無奈的抱怨道:“哥!我是出來釋放鬱悶求安慰,不是爲了看你倆秀恩愛,別在我面前撒狗糧拉仇恨了,成嗎?”
章道存哈哈一笑,調侃道:“你是狗嗎?我看你是幸福地過了頭,被兩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偏愛到有恃無恐!”
江濛抱起雙臂,他嘆了聲長氣後便默不作聲。
章道存意味深長地說道,“安慰不了再多,反正你在情感關系上已經自私半輩子了,不差這一次。成全你的心即可,不要再自欺欺人,千金難買一回頭!”,然後他看了一眼手表,笑盈盈地問他,“十二點過半,咱撤退吧,讓阿龍送你回哪個家?”
“大哥,你們先回去吧,我讓小陳來接我就行。”
坐在車內,詩音百思不得其解問向身旁的男人:“叔叔,你跟江總說千金難買一回頭,是建議他選擇他太太而割舍薇薇安的意思嗎?”
“不是。” 章道存溫柔地給她耐心解釋道,“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待時光錯過以後,金錢買不到逝去的時間,往事無法再回首,後悔已莫及,願天下人能夠珍惜眼前人。”
詩音嘟起小嘴據理力爭道:“可是,你沒從他今晚的狀態中看出他明明是更在意他的青梅竹馬嗎?”
男人平靜地回道:“看得到,但是我比你更了解他。即便能挽回沈月,他也會懸而不決地左擁右抱。那對兩個女人而言,會比之前一個擁有名分,一個得到陪伴,所受的傷害更多。倒不如趁着沈月的心甘情願放手,和小高成爲真正的夫妻。”
江濛沒有回去找沈月或者薇薇安,而是去到位於市南區的父母家中。
醉醺醺的他在房門上笨拙地輸入着開鎖密碼,一遍,兩遍,三遍都不對。
年逾七十,睡意較輕的江母聽到門外的異常後,她披了件外衣出去打開家門,看見一身酒氣的兒子,疑惑的語氣中帶着一絲心疼,問道:“濛濛?出什麼事了?怎麼這個點回家?”
江濛邁入家門後七倒八拐的一頭崴在客廳的沙發上,聲音嘶啞的問道:“媽,我二十多歲離家之前有一個黑色紙箱,你還保留着嗎?”
江母不明所以:“哦,好像是還留着,在你爸的書桌下方堆擺着。你大半夜的找那個箱子幹嗎?”
他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只是艱難地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朝書房走去。
當江濛俯身找到那個黑色紙箱後,發現裏面的東西仍然原封不動時,他臉上的表情如獲至寶,欣喜萬分地直接癱坐在木地板上輕啓黑箱。
箱子裏面有上百封信,毫無例外,全部是沈月寫給他的情信,從1990年的第一封到2002年的最後一封。他從未動筆回復過,但是每收到一封都會認真地去看,然後默默地保存下來。
他沒有急着去拆開那摞泛黃的書信,而是拿出一條黑白相間的雙股毛線手織圍巾,把它搭在脖頸處輕輕地撫摸着它,眼淚啪嗒啪嗒的浸溼了上面的毛線,江濛的思緒也回到了遙遠的1995年。
那時,十八歲的沈月追着他考到了警校,她讓沈海山動用人脈關系,確保跟江濛分到同一個班級就讀。像刑事科學技術這種專業,女生猶如鳳毛麟角。明眸朱脣且家世優渥的沈月,一入警校便衆星捧月般的受到在校男生的追逐,但她一門心思全在江濛身上。
大一深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沈月跟着同寢的室友學起了織圍巾。
因爲她們說,如果一個男孩能在收到女孩親手織的圍巾後,把它戴上脖間,那就代表是喜歡她,他們會變成一對戀人。
沈月力求完美,把那條圍巾織來織去後,又拆過重織,從十月織到臘月,才交到江濛手中。
江濛聽到過學校裏這種男女之間借着織圍巾互表愛意的傳言,所以,他雖欣然收下,卻從未戴過。這條手感粗糙的圍巾已經擱置在箱內二十餘載,今晚是他第一次上身試戴。
他又拿出來一個玻璃瓶子,是他們在琴島二中念九年級時,十五歲的沈月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瓶子裏面裝着她親手折疊的五角星星,有九百九十九顆之多。
沈月送給他的時候曾說,她想疊9999顆來着,但是時間不夠用。因爲“九”越多,就可以陪着濛濛哥哥越久。
江濛顫抖着雙手揭開瓶口的封蓋,取出一顆五角星放在鼻尖輕嗅,時間逝去近三十載,折紙上的香氣仍殘留。
他鬼使神差般地拆開這顆五角星,卻在折紙的內部看到一行泛黃模糊的字跡:“我是不是該安靜的走開,還是該在這裏等待。”
那是歌手郭富城發行於九十年代初的一首熱歌歌詞,他中學時期經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騎車哼唱。
江濛下意識的迅速從玻璃瓶中取出一些星星拆開來看,每一個裏面都寫着一行不同的話。
當拆完幾十顆以後,他痛心疾首,狠狠扇了自己數個重重地耳光,然後坐在地上抱頭失聲痛哭......
江老太太聽見書房內的異動聲響後,推門而入。
她上前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張星星折紙,看完後搖了搖頭,語氣中充滿無奈地問道:“濛濛啊!你後悔嗎?”
江濛沒臉抬頭回答母親,他繼續將頭埋在蜷起的雙腿之間,嗚嗚地哭喊着,一字一句蹦道:“媽......我,還有機會,後悔嗎?”
江母感慨萬端道:“浪子回頭金不換,衣錦還鄉作賢人!只要發自內心地肯改變,就有機會!不管你這些年折騰的多麼荒唐,要萬幸月月肯嫁給你,否則你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接着,她又厲聲呵斥道:“別再渾渾噩噩的跟那個小高鬼混了,回家盡一下爲人夫爲人父的責任吧!看着你結婚後的混蛋樣兒,我跟你爸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才養出你這樣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