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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同德

接下來的時日,況映見辛沅常日流連於錦繡署,對這些布料十分上心。許多宮人背後笑道:“與其做個最末等的婉儀,不如來管錦繡署,我們尚服局是四品,錦繡署怎麼也該是五品,比她的嬪御位分還高些呢。”

辛沅專心專意在花色遴選,師徒傳承上,並不曉得這些話,每常與畫工一起描繪花樣,設計新巧的編結織法。一日,她從錦繡署出來,已經晚霞滿天,她這才記得自己與織工們忙碌一日,連飯也沒顧上喫,不覺腹中有些轆轆。

夙芳等候在外,知她餓了,只得取些點心,讓她在山石邊坐下充飢。

天兒悶熱,辛沅一頭一臉地油汗,妝都融了,有些瑩瑩的朦朧。夙芳勸道:“娘子慢些喫,婢子替娘子倒水。”

等了一日,水自然也涼了。夙芳道:“婢子去裏頭要些溫水吧。”

辛沅忙接過喝了:“哪有這般嬌氣了。”

夙芳正嘆氣,只見前頭況映過來,只領着一二侍者,搖着一把玄色絲羅扇,笑吟吟道:“怎麼熱成這樣?”

辛沅道:“上川京入夏後也炎熱,雖然熱得不久,但錦繡署也該供冰,免得織工畫匠手上有汗,污了花樣,或是忙碌至額頭落汗,滴在織品上就壞了。”

況映看身邊小黃門何德一眼,他立刻記下去辦了。

況映在她身邊隨意坐下,毫無一點君王架子,取過辛沅手裏喫了一半的酥點,掰了一半還他,“批了一下午劄子,朕也墊墊肚子。”

辛沅詫異道:“這個時辰,陛下還沒傳膳麼?”

況映遲疑片刻,還是說:“唔。想去你那兒用點兒清淡的。”

辛沅有些面紅,宮裏論喫食簡單,莫過於她。可簡單不代表潦草,入腹之物,可口是必須的。

夙芳忙笑道:“那可好。娘子也剛從錦繡署出來,閣中正備膳呢。婢子趕緊回去,催促他們手腳麻利些。”

況映點點頭,夙芳忙提着裙子悄然退下。

餘暉脈脈。二人便走便聊,溫暖的霞色披拂了他們一身,有種難言的溫柔洽然。

況映道:“你很看重錦繡署?對其極其用心。”

辛沅鄭重地點點頭:“是。人有一技,值得尊敬,何況是這樣國寶般的技人,要代代傳承才好。”

“你是喜歡這些綾羅綢緞?”

“不是。”辛沅搖頭,“陛下,這些錦繡無不天下聞名,素日只供皇室着用。若是能極力發展織繡之術,讓其珍貴可入尋常百姓家,成爲平平無奇,人人皆有,方顯我大周還富於民,國泰世安。”

“你有這樣的志向?”況映嘆息、道,“朕爲平民百姓時,每日只盼三餐飽足,粗布舊衣亦無妨,哪裏奢望穿着錦繡。”

“那是從前,天下四分,戰亂流離。如今天下一統,朝廷與百姓皆得大安。”辛沅道:“倉廩實而知禮儀。喫飽了飯,有田地種,有小生意做,一年比一年富足,才買得起綾羅錦繡。再換句話說,外邦仰慕上國,每年進獻香木、珍珠、白駱駝、雪蓮花,無非是想換取他們想要卻不會織造的錦繡。若綾羅絲緞大量出產,可換回多少外邦奇珍來,亦顯我上邦國力,物阜民豐。但真正讓他們臣服的是,他們所祈求換得的綾羅,我上邦百姓皆有,且若尋常物。那對他們是多大的震撼。”

況映的眼裏含了笑意:“你是想讓朕不以武力而以物力威加四海?”

辛沅恭謹道:“是。妾也知道聖人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流平緩,避開暗礁,大周這艘巨船,才不會重蹈那三國的覆轍。”

彼時天下已經普遍種麻,百姓們學會織麻布,穿麻衣。只是北方不耐旱,光穿麻布是決不能御寒的,因國中人愛喫羊,羊皮堆山疊海,稍微有點錢的人家都能買得起穿羊皮御寒。只是羊皮羶味重,不好好硝制根本不能穿。

且那些略差一些的人家,根本買不起羊皮,只能用柳絮和撕扯得細碎的稻草填充在麻衣裏。

辛沅道:“妾在蜀地時,關陝通西域,傳來棉花,本地人種植,可用棉絮做棉衣棉被,御寒極好。相比錦繡,老百姓秋冬穿棉花更實用。”

況映道:“舊虞歸順時,曾說閩越通海舶,那一帶天氣溫暖,棉花也種的多。”

辛沅笑道:“既然關陝閩越已受棉花之利,不如在全國鼓勵種植。畢竟尋常老百姓喫飽了飯,也得穿得暖。百姓人家,光會織些綾羅綢緞乃是謀生之計,自己是穿不起的,而且要下地勞作,那些綾羅也經不起穿。”

況映道:“物出外夷,北地寒冷,先在皇莊試種一批,若好,明年在各村各莊都可以種起來。”

辛沅道:“日子總要過的。既然陛下已經有了這意思,不如今年先用多織的綾羅綢緞換棉花。妾打聽過,一匹綢子可以換三十斤棉花,做一件棉衣不過一二斤,發放給京郊窮困些的村莊老幼,也好過冬。”

況映聞言頷首,辛沅又道:“蜀地多雨,那些棉花種了長得不好,就成了灰白色,並不保暖。還是青詔一帶日頭長,雨水少,結的棉花雪白厚實,穿着也舒服暖和。”

況映笑吟吟道:“這還不簡單,少不得又要讓靜寧夫婦費心些。”

辛沅道:“陛下若首肯,妾願從大周輿圖上找些少雨水多日照的地方,好種棉花。”

況映目視她良久,沉吟着問道:“這是你的心願?”

辛沅起身,鄭肅行禮:“我雖然是女子,但也知三餐飽足,衣被天下,無飢餒,無凍寒,方算得太平人世。願陛下成全妾,讓妾可以爲自己的心願做些事。”

況映頗爲震動,緊緊握住她的手:“無飢餒,無凍寒,方算得太平人世。朕與你所願同心。”

辛沅心中觸動,道:“人人都說我是亡國禍水,既然開國帝王要我到身邊,我就會自己洗去別人潑給我的污名。”

況映還要再說什麼,何貴匆匆趕來,道宰相在書房等候,有要事商議。辛沅自知政事要緊,便行了一禮,匆匆告退。況映望着她的背影,心地深處驀然驚動,脣邊便帶了一絲溫柔笑意。

上川京的天氣,過了寒露就算午後也有點涼,辛沅穿了件品月色圓滾白邊領繡花褙子,白邊上是滿繡細巧月宮圖,嫦娥或抱着玉兔,或看玉兔搗藥,或看吳剛砍桂花,砍倒的桂花樹又起死回生,他又得周而復始勞作。另一邊,青娥素女鬥嬋娟,一個美過一個。那滾邊不過一個指頭寬,居然繡滿如此豐富圖案,連人物表情亦栩栩如生,可見蘇辛沅雖然位在婉儀,可喫穿上況映私下裏照顧了她許多。那褙子倒尋常。繡青葉金桂的窄袖,裏頭一件暮山紫色小聯珠團花錦連身長裙,腰間束一條月白綾帶,長長地垂着一枚滿月玉佩。因是家常利落的裝束,頭上用桃形青玉冠籠髻,束發冠帶披垂落於肩後,各系一枚大珠,兩耳垂一枚玉兔搗藥金耳環,那潤白的玉兔鑲着一對紅寶石眼睛,舉着一個碧玉杵正在搗藥,樣子靈巧,也合節氣。除了這點妝飾,她帶着一條細細的簡單的米珠項鏈,額間頰上也不貼一朵花鈿,只腳上穿的繡弗肯紅灑銀桂花的二綠色平底鞋還算有些俏皮的顏色。

她坐在窗下,和夙芳一同翻開了箱櫃,取出舊年的冬衣。

夙芳道:“李老夫人特意讓人送來的舊日冬衣,都是蜀錦做的,穿了兩年了,看着還挺新的。”

辛沅愛惜地摸着:“東西是好的,就是單薄了些。這兒不比蜀地,冬日冷的很,得多絮點棉花進去。這兩天就熬夜晚些睡,給老夫人和寶珏做出一身新棉花的衣褲,可暖和了……”

夙芳道:“不用管棠國公吧?”

辛沅瞟她一眼:“你若想我死呢,盡管這麼問。我明白告訴你,和棠國公府,唯二和我有牽掛的便是老夫人和寶珏小世子。”

夙芳一驚,自知失言,忙岔開了話頭道:“這兒宮中用的東西還不如咱們那兒的蜀錦的一半呢。今兒庫房和尚服局送來了皮毛,且不知怎樣,得去細細挑挑。”

二人便到了院子裏,翻看庫房和尚服局送來的皮毛。外頭陽光正盛,夙芳跟着她多年,眼光也歷練出來了,很快從裏頭挑出最油光水滑的,撫摸着道:“果然寒地出的皮子最好,毛色鮮潤,風毛又長又輕軟,沾雪都不溼的。”

二人正說着話,不意崇寧帝姬竟然獨自領了兩個內人纖雲和飛星,都與她差不多年紀,白淨文氣,眼神中卻有着少年人的調皮,一齊來了綠綺閣。

崇寧帝姬會來,這位帝姬出身嫡長,生母和皇後亡故後就養在聖尊後身邊,身份格外矜貴。她突然來此,辛沅也有些措手不及,忙起身道:“崇寧帝姬安。”這日崇寧帝姬沒帶身邊掌事的阿舒,而是帶了兩個小一點的宮女纖雲和飛星。

雖然名義上辛沅是帝姬皇子們的庶母,但“九儀”不在品階之列,故而得辛沅先行禮。有了踢毽子這一番親近,崇寧帝姬回了一禮,抿嘴笑道:“蘇小孃安。”

“小孃?”辛沅被這個稱呼怔住了。

崇寧帝姬含笑,偏着腦袋解釋道:“我們稱嫡母爲母後,私下若親密些,可稱嬢嬢,但我不喜歡那麼叫她。如今我母親不在了,即便她被追尊爲明敬皇後,我也只能稱母親,不可再稱母後。也罷,這樣親近一點,蘇娘子麼,自然是我的小孃。”

辛沅詫異:“那帝姬稱呼麗妃、妘妃都是如此?”

崇寧很是親近:“那沒有,以姓氏或位分後綴娘子稱呼也合乎禮儀,只是我覺得和你親切些,故而稱‘小孃’。”她擠了擠眼笑,帶了一絲調皮道,“是不是沒人那麼叫過你?”

辛沅老老實實答:“從來沒有。”

“我聽說舊蜀的那位太子一直視你如生母,以爲他在稱呼上也會對你特別親近。”

“帝姬是說棠國公府世子寶珏。”想起那孩子,辛沅便牽掛不已,“我與她生母親厚如姐妹,常常伴他一起。後來她生母離世,便將她託付給了我。當日我奉旨離開棠國公府,我名義上的夫君並不敢多挽留我,只有寶珏拉着我的手連聲喚我‘娘’。”

崇寧沉默片刻,厭惡地道:“這個男人真沒用,還不如個小孩子,你離開他跟着我爹爹,真當是對的。”

辛沅淡淡笑了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誰又真能分明?我不過已經背了一身污名,眼前有什麼路便走什麼路罷了。”

崇寧挑了挑細長的眉毛,那神色像極了她的父親。她道:“我覺得你和外人說的不一樣。薛娘子也不像是那樣的人。我便不明白,都說亡國的緣由是有紅顏禍水,可國家不是那樣男人亡敗的麼?爲什麼不說他們是禍水妖孽?只怪罪女人。反正我是宮裏最年長的帝姬,我不信這個,也不許我的弟妹們信這個。”

“多謝帝姬明白。”辛沅看着這張年輕真摯的臉,真心地笑了,“對了,帝姬怎麼有空來我這裏?”

“那日聽蘇小孃說繡工、繡樣、錦緞名目,爛熟於心,十分了解。”崇寧帝姬輕描淡寫地說着,抬頭看辛沅,她今日不過一件淺淺春綠色桃花瓔珞紋綾羅褙子,長及膝蓋,裏頭齊胸一件通身鳳仙粉羅裙,系了一塊成色普通的青玉雙環壓襟。裙上毫無花紋,只是偶爾有風,吹起粼粼波紋,整條裙子就生動了起來。其實綠和粉是衝的,可因爲選的顏色都極淡,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相宜與嬌嫩。辛沅因有事要做,頭發只隨意攢了髻兒,疏疏籠在腦後,頭上只一簪個小鳳尾金釵,綴着拇指長的細流蘇,其餘珠花都不用,只用細米珠拿最柔軟的金絲穿了,圍着發髻松松地繞了幾圈,就有了珠光朦朧如霧的美。

崇寧帝姬見辛沅不過幾回,起初以爲是妖冶之人,心中不屑,後來與父親同見之下覺着她既有心胸又有見識,說話也能服人,心裏便大爲改觀,喜歡了好幾分。她到底是小女兒心思,便直言道:“我見宮裏的司飾梳大節禮的發髻是不錯的,可平日說要顧到每位嬪御帝姬的心思,梳些玲瓏別致的發髻,卻是捉襟見肘。而每回見蘇小孃,妝扮合宜,總有新意。哪怕再簡單的發髻都梳得別致,心裏更添了幾分喜歡。想着想着,愛美之心作祟,便忍不住來綠綺閣。”

“帝姬說話爽快,與我的脾性相投。”辛沅請崇寧帝姬往閣中坐,“正好我閣中今日翻曬選皮子,以備冬衣,帝姬若覺得有趣,可以一觀。”

崇寧興致盎然道:“我從未看人選皮子,覺得有趣,故來看看。蘇小孃可挑出什麼好的來了麼?”

辛沅笑道:“我能挑什麼,有蟲蛀黴爛得厲害的,尚宮局那裏先清掉了,略有瑕疵的,看怎麼剪了用剩下的給小兒做衣服,再不濟,哪怕是小塊的,可以給年邁之人坐護膝、暖手筒、坐墊、靠手,便是只留了一條好的,也可做抹額,物盡其用麼。”

崇寧好奇道:“我也可以戴抹額麼?皇祖母倒是常年戴,可看着老氣橫秋的。”

“聖尊後戴的抹額需要莊重,多用元狐、青狐、烏雲豹、海龍。其實火狐皮也好看,只是搭配太冒險,聖尊後不用罷了。”

“火狐皮就是赤血紅狐皮麼?聽說毛長而豐密,毛色濃鬱如血,做抹額是太顯眼了些,做個圍脖也算了。”

辛沅笑吟吟:“可若真用得好,紅配綠。兵行險招。”

“怎麼個兵行險招?”崇寧追問。

“首先皮膚得養得雪白無瑕疵,然後勒鮮紅的狐皮抹額,鑲嵌大如鴿卵的綠寶石,務必晶光閃耀,濃綠若春色,不知多搶眼。然後用黑色水晶鋪開壓尾。也只有風華正茂時才壓得住。”

崇寧帝姬聽得向往不已,連連拂掌稱嘆。她仔細翻遍這裏的毛皮,不見一抹合意的鮮紅色,不覺氣餒,“果然鮮紅的火狐皮子少見。”

辛沅也不掩飾,道:“便是有火狐皮子,帝姬也還年輕,壓不住那顏色。大可等上幾年,總有好的火狐皮供上來。各種狐皮中,元狐最上品,因爲其罕見而貴重,其實涼朝末年已幾乎不見蹤影。沙狐號倭刀,只貴遜元狐。那沙狐生於草原或沙漠深處,壽命尤其短,頂多只能或五六年,其腹皮雪白,謂天馬,是沙狐身上最好的毛質。而夏季是捕獵沙狐最好的時候,那時它全身毛發近乎淡紅色,不似火狐鮮豔,卻雅致動人。”

辛沅見崇寧有些失意,拎起一小塊白狐皮道:“這白狐皮毛色純粹,一根異色毛發也沒有,做個臥兔兒挺好。”

飛星道:“若說做臥兔兒,自然是水獺和紫貂皮更名貴,怎地給帝姬用白狐皮,還那麼小一塊,不成樣子。”

纖雲也道:“拿白狐皮繞着腦袋圍一圈,既臃腫,又像戴孝,天冷時正好臘月正月,戴着多不吉利,不好不好。”

辛沅也不慍惱,解釋道:“帝姬年輕,水獺和貂皮貴氣太重,怕失了帝姬靈動青春之態。且這白狐臥兔兒和尋常的不一樣,並非圍繞一圈,只縫在烏綾勒子上,狐皮覆蓋前額和兩邊太陽穴,後頭就用縫了紅水晶珠子的烏綾結在辮發裏。那帝姬這一把好青絲扎起來,紅水晶珠子若隱若現,年下也喜氣。那狐皮做臥兔兒樣子,就得像肥兔兒,嵌上一對紅寶石,不求色有多濃,而要剔透閃耀,底下垂兩顆大白真珠,就像兔牙一樣,保管俏皮又好看。記得,最好,耳環也是紅寶石綴真珠的,不拘大小,做個呼應。當然,這是巧工。若要簡單素日長戴的,就用夏季的沙狐皮,淡淡的紅色,襯得帝姬好顏色。而且只要沙狐皮挑的好,只用珍珠勒做抹額,不必再用其他寶石,兩個換着戴,也就夠了。”

纖雲聽到此節已經懂了:“我們帝姬是嫡長女,有她做榜樣,只要做一繁一簡兩個抹額,底下的帝姬們也不好過於逾越奢靡了。”

辛沅笑而不語,聰明人,一聽就明白,無需她點破。

崇寧帝姬心服口服:“蘇小孃,難怪爹爹要把你這麼個妙人兒弄進宮裏來。”

辛沅謙道:“什麼妙人兒,我不過從前在蜀宮伺候後妃多了,才有點心得而已。”

纖雲都認真記下了:“帝姬,婢子去告訴尚服局,要她們做來看看。”

崇寧帝姬笑道:“何必費哪個事兒呢,事情拐了一道彎兒,你縱使一字不差說清楚了,她們也有做不好的。到時候浪費了皮子,誰來擔這個責呢?現成不是有蘇小孃呢。”

辛沅笑道:“看來帝姬是看中我了,那我便來試試。左右我心中有了成想,做起來更有分數些。”

崇寧帝姬高興極了,說話也親熱起來:“蘇小孃莫叫我帝姬了,叫我的小名兒展如吧。”

“展如?”辛沅也不推卻,“這名字真好,陛下與去了的明敬皇後一定盼着你一生舒展自如。”

這話一出,別說纖雲和飛星,便是崇寧帝姬眼圈兒也紅了,“我雖是嫡長帝姬,得皇祖母和爹爹關懷,可皇祖母老了,沒心思弄這些,爹爹也沒這份細心,我做長姐的,也不好格外挑剔,叫尚服局難做,落下個喜好奢華虛榮的壞名聲。”

唉,幼年失恃,難免衣着打扮上疏忽些,若是皇子還好,女孩子總是愛美,希望有人保護她這份愛美之心的。

辛沅又挑了一塊完整的藍狐皮子,“這是藍狐皮,是白狐的變種,常見的都是一年四季全身毛發均呈藍灰色的,也有純白色的,次者毛色從淺黃至深褐都有,差別較大,雖然保暖,卻不好看了。一般能得都是藍灰色的就不錯。這一塊毛色是純淨的淡藍,萬金難求,展如留着壓箱底做陪嫁也好,做一身過冬的坎肩圍脖也行。只收下便是。”

崇寧細細摸着皮子,果覺柔滑無比,“這麼好的東西,該留給晗如妹妹,她身體不好,冬天畏寒。”

崇寧這個長姐的確算愛護幼妹,辛沅道:“其實長寧帝姬身體不好,時常咳嗽,應該少穿毛料,只穿絲棉襖。別說毛料了。那襖子裏絮得棉花怕逸出來,外頭的錦緞得縫兩層,免得細碎毛發飄散,引起氣喘。這一點,皇後自會安排好的。”

崇寧帝姬凝神聽着,原來照養一個孩兒,還有這麼多細致講究。想起素日與馮後不過淡淡的,對自己的客氣和周到總帶着一股疏離,想想也就罷了。崇寧轉身興致勃勃挑了幾塊上好的貂鼠和水獺皮子,嚷嚷着要給況映和聖尊後:“爹爹沙場多年,臥雪吞冰,什麼苦都喫過。皇祖母年輕時操持家事累着了,一到變天就腰腿酸疼,我給他們各做一對護膝和護腰,爹爹和皇祖母必定喜歡。”

“皇後娘娘是您現在名義上的嫡母,少了長寧帝姬的不要緊,不敬嫡母可是不小的罪名。”辛沅溫然提醒。

崇寧低了低頭,“你說的是。”說罷順手選了塊紫貂,“我也給母後做個昭君套吧,她身子也不好。”

辛沅見崇寧如此乖巧知意,不覺嘴角含笑:“雖然帝姬以後是要嫁出宮的,可若能和睦上下,到哪裏都是有用的。”

過了幾日,白狐皮臥兔兒和沙狐皮抹額都做好了,辛沅特請了崇寧帝姬來,將她頭發微微打松,梳成雙飛燕的樣子,比臥兔兒略高一點,不失少女俏皮。然後給崇寧戴上白狐皮臥兔兒。崇寧的面孔原本有點像她父親,方中見圓,不是京中流行的下巴尖尖的小臉,但很有端莊持重,有主持大事的風範,被辛沅這麼一打扮,一張臉小了一圈兒,烘得崇寧的臉紅撲撲的,眉眼也精致起來,多了幾分少女情懷,俏皮得像個小兔子似的。

崇寧細看那臥兔兒,鋒毛細細打理過,果真是嵌了一對紅寶石的眼睛,底下綴了兩顆白潤珠子,兔牙兒似的,可愛極了。她看着便覺得趣致。因是應了辛沅來的,她事先戴着一副紅寶耳環,金鑲邊的,晃悠悠的,越發相宜。辛沅親自動手,將繡了五福攢心梅花的烏綾底帶編進頭發裏。崇寧帝姬體質好,這一把青絲又粗又黑,辛沅用足了心思,梳成百爪辮的樣子,每兩股頭發交錯中,都正好露出一朵小小的五福攢心梅花,烏綾有閃着柔和的光,越發地俏皮。另一個沙狐皮的抹額顏色挑的好,淡淡的緋紅色,用雪白的一串珍珠勒住,簡單卻好看,最適合日常家居所用,摘取戴上都方便。

崇寧歡喜極了,那臥兔兒戴得滿頭的汗也不願摘下來。辛沅勸道:“冬日的大毛衣服尚服局還沒來得及裁制呢,等這些都翻曬挑揀好了,還得由司宮令都送去柔甯殿中請皇後娘娘和妘妃娘子分配到各宮才好。到時候我們從帝姬的份例裏才挑相宜的裁制好不好?”

崇寧嘴角的笑意黯淡下來:“有皇祖母和父皇在,母後是不會薄待我的。我和元頡、元喆是嫡出,雖然都是拿到最好的,可母後最愛說兄友弟恭,姊妹謙讓。末了我們只好退讓,最好的那些,肯定先給了她的外甥,麗妃的皇三子元佶,然後是她的親女兒長寧帝姬。你看,她將親生女兒都擺在庶子之後,我還能說什麼。幸好妘妃娘子是伺候過我母親的老人兒,她掌管宮務,會多照顧我們一些。”

夙芳疑惑道:“這是什麼緣故?長寧帝姬體弱,馮皇後留給自己女兒的也該好些。便是論嫡庶,怎麼也該是你和昭成郡王、弘成郡王、長寧帝姬的爲最上品,然後才是顯成郡王啊。”

“這樣做甚好。”辛沅站在崇寧帝姬身後,望着鏡中臉色悻悻的她,柔聲道,“孔融讓梨,乃聖人之訓。”

崇寧帝姬詫異道:“蘇小孃,連你也這麼說?”

辛沅柔聲笑道:“當然。孔融不過讓了一次梨,就傳得家喻戶曉,世世代代以其爲榜樣教導世人,帝姬說是爲什麼呢?”

崇寧帝姬靈光一閃:“這自然是因爲有人編書立傳,爲他弘揚美名。”

辛沅抿嘴兒笑道:“我們帝姬真是冰雪聰明。你是大姐姐,也是個好姐姐。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只是差個找個機會,讓人人都看到你的好。但同樣身爲女子,除了讓人看到你的好,我更希望你過的自在開懷。至少在嫁爲人婦之前,不用那麼拘束自己。”

崇寧帝姬頗爲感動,有些歡喜,旋即黯然:“其實我知道,除了我的親兄弟,晗如和元佶都不大喜歡我。妘妃娘子雖然是我親母後的舊婢,如今也生了兩個妹妹,但她總想要一個皇子傍身,對我雖然親近,卻算不上多少真心。”

辛沅嘆道:“帝姬才多大,就已經知道真心深淺了。”

“我是宮裏長大的女孩子,能不懂這些麼?爲着這個,我更要擺出嫡長帝姬的威儀,讓人不敢輕易欺侮我與弟弟。”崇寧默然片刻,又道,“元頡是懂事的孩子。其實,他也只在我這個親姐姐面前才會撒嬌,平日裏都是嫡長子的端莊老成,且他打小看着父親一刀一槍縱橫沙場換來帝位的,即便是最是衆星捧月般長大的孩子,也都知道人間疾苦。”

辛沅心中觸動:“我是家中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獨自長大,其實很寂寞,也很無趣。帝姬護弟之情,人人感佩。至少許多時候,春風化雨,會比高冷疏遠來得更好。您的親生母後明敬皇後何等親近平易近人,您就該有亡母遺風,待人親切,才能讓人念着明敬皇後的好處。”

崇寧帝姬擰眉深思,辛沅繼續道:“明敬皇後雖然不在了,但您的一言一行就是她留在宮中的表率。帝姬聰慧,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別平白讓旁人去邀買了人心,忘記了明敬皇後的好處。”

崇寧抿緊了雙脣,尋思良久,才道:“其實你從來不是紅顏禍水。舊蜀滅亡不是你的錯。”

辛沅心頭一震,卻比方才平靜了許多,然而她還是感動的:“這話帝姬上回進來就說過了,無需再三強調。”

“真的,我細細留意過了,你不是傳說裏的妲己和褒姒……”她努力想着合適的措辭,“酒池肉林,烽火戲諸侯。”

辛沅聞言只是微微一笑:“妲己和褒姒也未必做了那樣的事,只是後人慣於把商紂王和周幽王的錯誤推到一個女人頭上去。譬如男人,他們需要一個替罪羔羊;女人麼,要踩着另一個女人顯出自己的高尚。”

崇寧很替她着急:“可是紅顏禍水這四個字,真的挺毀你和薛娘子的,薛娘子性子冷,可她心不壞。你就更不是什麼禍水了,又細心又體貼,還總爲別人着想,自己身受着流言蜚語,還想着要把那些美麗的錦緞代代傳下去,讓世人終有一日也可衣錦着繡,而不是永遠灰撲撲的粗布衣裳,這樣是一個多麼美好而弘大的願望。不像我們宮裏,爹爹說一句節儉,她們就眼皮子淺。放着好東西不用,情願爛在庫裏。這跟朝廷放着有才的人不選拔,不是一樣是浪費的麼?”

辛沅滿眼都是贊許,“帝姬對朝廷之事也頗有見地。”

崇寧微微昂起頭,“我是爹爹的長女,元頡和元喆還小,我合該爲爹爹分憂,也好教導弟弟妹妹。”

“看你身負重責呢。”辛沅溫柔地笑了,“而我背着紅顏禍水的惡名,不是我沒底氣站到那幫朝臣面前說個分明,而是因爲那些對我和薛娘子口誅筆伐的人,其實並不關心事實真相,他們只是慣於尋找一個惡的榜樣,供他們作爲賢良淑女的反例,勸諫國君不要沉迷女色而已。而更多的人,只是喜歡落井下石,隨便踩上一腳就能顯出自己的正義,多麼容易。”

崇寧不服:“那你就任由旁人潑你污水?”

辛沅莞爾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堅定:“怎會?別人潑我的污水,我自會憑自己的雙手洗淨。”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