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帝姬的侍婢阿舒與她年紀相仿,自幼從六品以上官員家中挑出來的,陪伴帝姬長大。說是近身侍婢,其實就是一同長大的玩伴。若是崇寧帝姬犯錯,自然不會受責打,挨打都是阿舒,幸好崇寧帝姬乃諸帝姬、郡姬、宗姬的典範,阿舒便也跟着快快樂樂長大,二人無話不談。
妘妃還在雙月子中,出來一趟不便。崇寧身爲長姐,自然疼愛妹妹,又見父皇忙於政務,不得空進後宮,便常來看望妘妃母女。每次從拂雲閣看望延寧帝姬出來,阿舒就抱怨:“妘妃的閣子那麼高,都叫拂雲閣了,可不是伸手都快摸到雲了。您還不辭勞苦地上來看她。”
崇寧轉首,見天高雲淡,白雲飄來拂去,格外自由,不覺心情也好:“妘妃地位高,當時分選閣子,自然選了高處。雖然行路麻煩些,但是清淨呀。你看妘妃氣質淡然,比麗妃那毛躁性子好許多了,可見這裏是養人心性的。”
周宮體制,公主皇子稱太後爲皇祖母,父君爲父皇,私下親暱時則稱爹爹,嫡母爲母後,私下可叫嬢嬢,生母爲“母妃”,稱嬪妃爲“娘子”,親厚些的則喚“小孃”。
阿舒低聲道:“婢子瞧着帝姬是很尊重妘妃的,怎地稱呼上一直稱娘子,與他人無異。而不是親近些,稱呼小孃呢?”
崇寧微微一笑:“孤倒是願意這麼稱呼一句,可是孤是親眼看着妘妃娘子如何侍奉孤生母的,又被孤生母抬舉可以爲父皇侍寢。孤年長些許,許多事看在眼裏,也知道妘妃娘子不壞,可對着生母的侍婢喊‘小孃’,孤卻怎麼也叫不出來。”
阿舒雖然與崇寧同齡,但許多事看的比崇寧簡單,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再往前幾步,迎接帝姬的儀仗早已等候在側。崇寧沒來由地嘆了口氣,道:“回去陪皇祖母吧。”
待到妘妃出了雙月子,人也養好了,她便立即接管了宮務。因宮裏多添了一位嬪位和一位享着嬪位份例的婉儀。妘妃便稱從自己和女兒們起,要節儉用度。
那日辛沅去看九泠,見她故意做儉省狀,以椰子殼磨成珠子串珠與貝殼裝飾發髻。辛沅細細打量了,嘆道:“怎麼最近不見你用珊瑚和珍珠了首飾了。珊瑚雖然難得,但你多的是,與其閒放着也罷了。怎地做如此打扮?”
九泠輕飄飄地道:“國朝後宮不是要厲行節儉麼?我自幼家中貧寒,父親是酒保,全靠母親是波斯舞姬,善於跳舞,又會打扮自己,才賺得養家錢。如今周朝後宮提倡節儉,我這種禍水自然要儉樸到底了。”
辛沅奇道:“你身上的衣裙又是什麼料子,我竟沒見過。”
“我的好姐姐,你出生東虞,長在西蜀,歸於周朝,哪裏見過我們越地百姓的衣裙,都是苦中作樂的取巧玩意兒。”薛九泠眉目飛揚,越發露出波斯血統的底子,又嫵媚又得意,展開衣裙給辛沅瞧,“越地百姓得到綺彩布料,舍不得全用了,就分拆取出五色絲加本地木棉,挑織爲單幕,又純織木棉、吉貝爲布,叫做黎錦,也叫越錦。”
辛沅想起過往,便道:“我知越地亦有越錦出產,華豔不在與西蜀蜀錦、東虞雲錦齊名。我也得過幾匹,多以五色絨線雜以織,如花鳥狀;亦有白質方紋,廣幅大縷,色麗厚重,秋冬裁衣頗好。還有些遍地小方勝紋的布料,五彩斑斕,繽紛鮮豔,就是直接用來做腰帶也很好看,便是尋常的白薴布,也是‘皎皎白薴白且鮮,將作春衣稱少年’(1)。”
九泠掩口笑道:“難爲你一個舊蜀寵妃,對越錦也了若指掌。哦是了,舊蜀的太後是舊越嫁過去的公主,難怪你什麼都知道。我今日穿的就是黎錦衣裙。我們越人仿古漢禮,多穿曲裾深衣,續衽鉤邊,廣袖窄腰,當然偶爾也穿直裾的。不似周朝人,多愛穿直衿直裾的褙子,配色也素雅,多是暗紋,只在衣襟、袖口、兩腋側縫處的緣飾上繡花釘珠,做得稍稍精致華麗。”她展開身上黎錦衣裙,略作鄙夷,“我就在周宮裏做個聽話又節儉的土人好了。”
二人說着笑起來。在周宮裏,她們兩個實屬另類。麗妃奚落她們,旁人敬而遠之,也只有他們能作伴取個樂。
九泠想起一事道:“你聽說了麼?我那個不爭氣的前夫李定恭,獻出了我還不夠,還要獻上他一對雙胞胎堂妹,剛剛年滿十六的華容郡主和華莊郡主爲周帝侍女。莒國公也小心翼翼的,夫人是不肯獻的,但兩個侄女兒雲夢郡主和雲蘿郡主是可以獻爲嬪御的。你家的那個呢,反正就是舊臣家的嫡女挑容德出衆的兩位,也想進獻周帝。”她拊掌大笑,“他們三個糊塗蟲是商量好了麼?這下周宮裏可就熱鬧了,都是我們這些亡國女的天下了。”
辛沅感慨道:“昔日唐太宗納陰德妃,陰德妃的父親陰世師因效忠隋朝而被李淵處死,陰世師之子陰弘智等人由於年幼而免於一死,陰氏則被沒入掖庭爲婢,後得太宗恩幸,封爲四妃之一的德妃;楊淑妃更不用說,原是隋煬帝之女,被唐太宗的弟弟齊王王李元吉納爲側妃,玄武門之變,楊氏被太宗私納,封爲淑妃。隋煬帝自己的皇後蕭氏呢,先爲弒殺隋煬帝的宇文化及的淑妃,又被突厥可汗強娶爲閼氏,最後被唐太宗迎回封爲昭容,一生數次改嫁,可算亡國女?倒是一樣都嫁了明君了。如今幾位國公紛紛獻女,打得不就是這個算盤,我們倆算什麼?他們要真正的結爲姻親了。”
薛氏心頭一寒:“那我們不是更兩頭不靠了?”
辛沅黯然道:“你才明白麼?”
“我不想明白。無聊至極。”薛氏站起身,揚了揚絹子,似要把煩惱都丟掉,“盡看這裏的人撲蝴蝶,悶壞我了,我們踢毽子吧。你會麼?”
也是,這般午後,交困騰騰,深院清清,百無一爲,不如一起踢毽子,她便笑着起身:“願意一較高下。”
九泠手巧,讓宮人取來銅錢,一把雪白活雞毛兒,用絨線扎在銅錢上,就成了一個毽子。她嫌棄閣中的院子騰挪不開,就往瓊琅苑中尋了個開闊的地方,任意施展。
九泠踢毽子的花樣極多,外廉、拖槍、聳膝。辛沅瞅見她一個失手,連忙用一腳將毽子翻到自己腳上,連踢幾個攀雲、望月、佛頂珠,又高又險,都穩穩落在了鞋尖上。
宮女們個個都忍不住喝彩,九泠不服氣道:“我是天足,你的腳纖細些,該我贏才對。”說着一個旋身,將毽子踢過頭頂,險險沒有接住,反而落在一只寶藍色絲靴上。
九泠登時挑眉,怒目道:“誰搶我的毽子?”
但見是況映領着妘妃和崇寧帝姬,只好草草行了個禮。妘妃只是含笑,崇寧帝姬十四歲了,在宮中總被嫡長帝姬的身份拘束着,稟禮持重。從沒見過踢毽子踢得這麼高這麼好玩的,不覺拉住況映的手哀求道:“爹爹,爹爹,女兒還想看。”
況映微微頷首,一腳踢給辛沅,辛沅踢了一個極高的追雲逐月,看準風向,提起裙子連奔兩步追上,膝蓋往後一彎,那毽子穩穩落下,正在鞋底心正中。
妘妃笑意幽微:“多年不見,蘇婉儀的巧勁兒又見長了,連本位都不知蘇婉儀到底有多少本事藏着呢。”
薛氏也提着裙子,氣喘籲籲,道:“妘妃和蘇婉儀做了多久的姐妹?有時候親姐妹還不一條心呢。”
辛沅滿面通紅,珠汗累累,雪面不施白粉與胭脂,任她怎麼跳,唯見肌膚好顏色。她頭上的雲鬟緊束珊瑚色絲線,頭發兒一絲也不松,連一對簪在發髻裏的粉珊瑚銀簪也牢牢地纏在上面,並不因她的歡脫而有傾落之勢,更顯颯爽之姿。
薛九泠道:“這就累了?別是舍不得你頭上那兩支珊瑚銀簪子。便是玩久一些跌碎了你的,我有大把紅珊瑚賠你,這粉珊瑚值什麼錢。”
辛沅喘着氣,連連擺手笑道:“不爲這個,我是真踢不動了。改日再玩。”
崇寧帝姬歡喜道:“真好看,真好看,兩位娘子改日再踢毽子要告訴我。”
妘妃低首,柔聲細語道:“您是國朝帝姬,身爲嫡長,是弟妹們的表率,可不好這樣提着裙子亂跑亂跳,失了規矩。”
辛沅和九泠這才覺得這樣提着裙子踢毽子,雖然底下有長褲,但到底不雅,不覺滿臉燒紅:“妾失儀,請陛下恕罪。”
九泠徐徐放下裙子,不經意露出一截粉藕似的小腿,笑嘻嘻道:“偶爾一次,博個高興罷了。陛下不會在意的吧?”
崇寧帝姬看了會兒毽子,不覺被辛沅身上衣衫所吸引,類似粉面珊瑚色窄袖錦衫,連裙綽約,底下軟穠穠玉色秋羅闊褪褲,踢起毽子來珊瑚色掀着一層玉白色,如海浪卷出珊瑚,卻不露一絲膚色,甚是好看。崇寧帝姬好奇道:“這衣料仿佛是十樣花錦,我們宮中也有,是這樣十種花紋,可顏色卻不一樣,也不是暗紋。”
“帝姬說得不錯,我身上所穿的確是舊蜀所制的十樣花錦,上有長安竹、天下樂、雕團、宜男、寶界地、方勝、獅團、象眼、八搭韻、鐵梗衰荷十種花樣。帝姬一眼就能認出,可見好眼力,好博學。只是這十樣錦既是指十種花樣,又是指草木黃落之起色,色若清晨丹霞初起,又比紅霓淺上三分,連薛濤箋也用這種顏色。因這顏色柔和淡雅,所以不必再用彩繡突出十種花樣的熱鬧,只需暗紋就好。”她欠身向況映道,“方才不知陛下駕臨,與薛娘子嬉戲,只穿家常衣衫在瓊琅苑中,實在失禮了。”
況映和氣道:“都是一家人,朕也不過穿着家常袍服,閒適就好,不必拘這些禮數。”他端詳辛沅,“其實在一塊錦布上繡出十樣錦花樣,比織出暗紋渾然一體,要簡單許多吧。”
辛沅見他對織布之術頗有了解,便答道:“陛下聖明。”
要知道相比繡花,暗花最能體現衣服的尊貴好壞。五色金彩的織物,中間繡線或哪兒的絲線用的略差些,緯線陛浮在外面的經線次些,都不打緊,因爲上面文彩輝煌,很難發現。但若是穿着暗花織物,經緯分明,最能體現衣物品質
辛沅見皇帝戴一烏色展腳幞頭,帽沿鄭重是一塊上好的金綠貓眼,穿着明亮的扶光色圓領袍衫,上頭隱隱有流水樣的暗紋,腰間系一方形玉珏連起的腰帶,既不失君王風度,又有幾分文人風度。
崇寧帝姬道:“爹爹,我有一把淺粉色的珊瑚珠子做的發飾,用來配這個十樣錦所家常衣衫,倒是很匹配。”
況映頷首道:“顏色花紋都很匹配,顯得貞靜恬和。”
辛沅道:“帝姬年輕,用這個十樣錦色未免過於沉靜了,不若再加一件瓊琚色繡花褙子,繡花上就用……”
薛九泠笑着打斷說:“木瓜好了。”
《詩經》雲:投之以木瓜,佩之以瓊琚。誰不知道是男女兩情相悅私下定情之詩。
崇寧帝姬的臉色當下就不好看。況映含笑拉過崇寧的手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洵美且都。德音不忘。展如,這是一首好詩,你自然是顏如舜華,也一定與你母親一樣,洵美且都,令人德音不忘。”
辛沅柔聲道:“就繡淡色的木槿花好了,疏疏落落,點綴就好。”
崇寧謝辛沅解圍,與她相視一笑,倍增親切。
妘妃含笑不語,打量二人片刻,道:“蘇婉儀少飾珠翠,瑾嬪打扮樸素,可周身用的椰子殼珠子與貝殼,還有黎錦,都是舊越所產,是否我國朝宮裝首飾不合二位心意。明日本位再去選些好料子和時新首飾來,盡着兩位挑選。”
九泠傲然道:“我都已經換宮裝了,只是用黎錦制成,你還有這麼多話說。都說我們奢靡亡國,我就讓人看看,不奢靡不打扮,我的臉照樣好看。”
“不敢勞動妘妃,都說我們媚主,還是簡素些好。”辛沅因火燒冷宮之事,對初娘已無些許好感,只是保持着敬而遠之的態度,“陛下,妾有一問。”
況映溫然道:“你說。”
“入周之前,舊虞有錦署專出雲錦,還有聞名的吳綾、寧絲、杭綢;舊蜀有錦院專出蜀錦;舊越有黎錦和越羅、白薴布;都曾是進獻周朝的貢品。如今三國不存,宮庫與官庫中這些綾羅錦繡全部歸周,填塞國庫。且北周偏冷,皮草豐厚,烏斯漠與我朝有互市,白高部每年也有進獻,他們那裏所產的皮子更佳。”
薛九泠從前常年生活在溫暖之地,哪穿過什麼皮子,不覺掩鼻道:“皮毛保暖,但是腥羶,我不愛穿,不如做厚厚的夾襖穿。”
辛沅笑道:“那些皮毛既是上貢的,自然都是處置好的,一點羶味都沒有,防風防雪,一入秋開始到來年二月,都離不開的。”
況映頷首道:“你們從舊蜀舊越而來,不知京中嚴寒,早些讓庫房備下皮子,挑選做鬥篷、敞衣、襖子。還有,頭最怕吹風,抹額也得趕做起來。”
“恕妾大膽一句,這樣趕制皮毛衣服,內襯的衣料也要配好。陛下要宮中上下淑儉不華,那麼這些搜羅來的衣料不是都胡亂塞於國庫,等着腐爛糜朽,更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阿房宮賦》中雲: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況映的臉色沉靜,看不出任何怒意,聲線卻冷了幾分,崇寧帝姬立刻退到妘妃身後,握住了她的褙子一角。“你想說什麼?”
“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爲君。如今天下珍寶綾羅盡在周庫,陛下何不孝獻聖尊後,分賞嬪妃與諸文武臣家。有些東西,則是三家國公府家傳之物,雖不名貴,但可留個念想,也表陛下親慰之心。也省得寶石珠光不見天日,白白埋沒,尚且不如沙礫,綾羅錦緞腐爛無用。陛下雖然提倡節儉,那是不願新開奢華之頭,但對已有之物物盡其用,也是一種儉省呀。帝姬將來也要出嫁,若從這些徵歸之物裏取出珍貴之寶,拆也好,重做也好,備爲嫁妝,也是未雨綢繆之道。”
九泠不意辛沅有這番言論,摸着那貝殼頭飾,亦有些訕訕:“妾也是賭氣,故意這樣打扮的。”
“的確不體面,不像個國朝嬪御的樣子,特特想叫人笑話的吧。”況映說得和緩,並無怪責之意,“蘇婉儀言之有理,朕這幾日會讓司宮令命六局二十四司整理彔冊,有些舊物該發還的發還,新樣該賞賜的賞賜,雲錦、蜀錦、越錦都是我大周名錦,錦院機工不可停,尋覓熟手,日夜分兩批人趕工織繡。”他沉吟片刻,就在尚服局下設一錦繡署,下設雲錦院、蜀繡院、越錦院,還有專司吳綾、寧絲、杭綢、蘇繡、白薴布的,力求精美,絕不可遜於昔日。”
“機杼倒好辦,現成運來的,就算磕碰了,修補也容易。只是這羣匠人要重新聚集起來,倒要費些時日。”妘妃爲難道,“且這樣白養着一羣機工,開銷不少,不如略裁減些……”
“這樣的機工師傅不僅不能裁減,還要師傅傳授徒弟,代代相傳。要知道機杼不可貴,錦繡不可貴,可貴的是這些機工、繡工的手藝,是大半輩子練出來的,那還得有天賦,有心思,才能成一名能制名錦的好機工、好繡工。只有養好了他們,才能安心生產,多少名錦都源源不斷出自我朝,百姓已足食,再得豐衣,是安定民心之舉。還有一樁,這些錦繡是烏斯漠、白高部與青詔是沒有的,還有海上諸藩國,每每羨慕慕中原繁華,不是終日披毛穿破裘,就是麻布衣衫裹一身過日。將來他們要想換取錦繡做些體面衣裳,也得付出點代價,以物換物,送來九匹白駿馬、九匹白駱駝、九株雪蓮花,稱‘九白之貢’,以及該供給的米糧。至於其他不值錢的金器寶物,可令戶部換算銀錢,安頓流民、照顧孤寡,使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再有的發放將士,無論是從舊蜀、虞還是越,都是有傷兵,家中都有孤寡,如今都成了大周子民,這點撫恤銀錢,還是應該和周朝兵將一般該得的,至於陛下認爲大周將士有功,兩倍發給也就是了,只別太寒了歸順之人的心。”
他越聽面色越凝重,“這些事,朕會叫戶部安排查點,將一些無用之物換成銀兩緡錢,妥善排用。”末了打量數人,“你們到底是國朝嬪御,位分雖低,可也不好叫人寒酸。妘妃,你替皇後代掌宮務,這些東西,如何分給各宮嬪妃、各王府與功臣之家,你與司宮令多費心,這些東西千裏迢迢送來,一路保護甚好,未曾受損,別一股腦兒塞進國庫,屆時錦緞怕雨水蟲蛀,容易腐爛,首飾上寶石易脫落,金漆也要掉色,實在浪費,都要各司趕緊去辦。”
妘妃連忙答允了“是”。
辛沅垂首沉默,況映忍不住瞧她,有種專注的美態,又覺着當着女兒的面不大好意思,便問:“你還在想什麼?”
辛沅思忖道:“大周國庫收攏了蜀、越、虞等舊國,還有荊楚湖湘之地的收藏。有些對大周無用,譬如舊國信仰的佛尊,收着也無用,不如發還各國公府和國朝廟宇,也讓他們們有些寄託,比白放在庫裏發黴好。”
況映道:“也是。他們人都來了,從此要以上川京爲家,有些舊物,便發還回去吧。”
九泠冷笑道:“《阿房宮賦》我也讀過的。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爲秦宮人。蘇娘子,這說的是我和你吧。”
崇寧帝姬正色道:“父皇比秦始皇英明許多,哪裏要各國妃嬪媵嬙皆入周宮?”
薛氏呵呵冷笑,仿佛打趣道:“陛下收了舊越的我,舊蜀的蘇娘子,也就只剩一個舊虞的小金氏了吧?”
辛沅望一眼況映,顯然,一直以來,他對小金氏全無興趣,當然也是顧念對叢嘉光的故人之情。可那位濟王況昀……
辛沅心思還沒定,那邊廂妘妃拉着崇寧帝姬的手道:“帝姬還不快謝謝幾位娘子,可有新衣新首飾戴了,不必只纏羅帶,戴小小珠花了。”
崇寧帝姬正是愛美的年紀,聽了這一番長論,想着這好處也有自己的,如何不喜。
況映臨走,又看辛沅一眼:“叫司設從這些貢物裏挑些好的擺設出來,朕過目瞧瞧,再送些去綠綺閣。朕聽何緩說,你那也太簡素了。”
辛沅溫柔地曲下腰身:“妾位分地位,只在九儀之列,不宜過於裝點。一切還是應該皇後娘娘與麗妃、妘妃先過目挑選的。而且擺設之物,在精不在多。妾有名琴綠綺,又擅彈琴,琴心相知,不算辜負這閣名就是了。”
“你知分寸是好事,但別太在分寸上退讓,委屈自己。”他落音極重,“記着,你是朕不顧羣臣反對執意要進來的人。”他牽過崇寧帝姬的手先走了,父女倆彼此依依,獨留妘妃在滿天晚霞下,露出一樣美麗而曖昧的笑意:“阿姊當日得舊蜀恭肅賢妃倚重,今日說中君上之心,真是難得的妙人,看來本位以後真離不得阿姊指點呢。”
有皇帝之命,無人敢懈怠,加班加點整理冊目,分賜各宮各府,聞言棠國公老夫人重得自己佛堂裏所貢的白玉觀音像,身披八寶瓔珞,金絲禪衣,一點都無損傷,還有黑琉璃眼睛的赤金佛像,一時抱在懷中,恍如隔世,老淚縱橫。打聽了半日是蘇婉儀提議,更明白她一番曲折孝心,感觸了半夜,也叫人送了些東西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