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千秋很向着柳妄淵,他堂堂臨風派的掌門,不覺得蘇和仙尊會爲了區區一個錢家而駁他面子,原本就看顧潭是個好苗子,如今更是要高看一兩分,言辭開始不客氣。
“錢掌門是吧?”史千秋稱呼“掌門”,實則語氣中無絲毫敬重,他素來以“嚴謹刻板”著稱,甭管年齡多大的修士,在史千秋面前總有種孩童時代被教書先生點名起身的頭皮發麻感,錢子有也不例外,他頓時面色訕訕,不等史千秋細說什麼,就連連告罪,“我的錯,我的錯,是我教子無方。”
錢子有猖狂慣了,今日得罪的是誰都好,卻偏偏是問清仙君,後面站着的那個合道大能足以讓他低頭,更別說是自己兒子先嘴欠,若是帝尊也在,如何解釋?現在還拖累蘇和仙尊下水,如果仙尊覺得他們錢家瑣碎事多,不堪重用……錢子有忽然天靈蓋一冷,瞬間清醒了幾分。
他像是真的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轉身就給了還在哽咽的錢多一耳光。
小胖子被打蒙了,捂着已經慘不忍睹的臉蛋:“爹……”
“混帳!”錢子有罵得像模像樣,“是你說有人平白無故欺辱你,我這才氣不過,卻原來是你辱人在先!丟人!”言罷轉身對着宿問清深深一鞠躬,“錢某慚愧,還請仙君念在犬子年幼,寬恕一二。”
宿問清平靜地看着他演,對這種插科打諢的小事着實不怎麼在意,“無妨。”
錢子有沉沉松了口氣,這事問清仙君點頭說沒事,才能沒事。
錢多剛滿十七歲,耳根子軟又被溺愛,極容易隨波逐流,但錢家跟岐麓山八竿子打不着,錢多是從哪裏聽來這些的?
宿問清掃過段子陽跟白冷硯,視線最後落在左丘夜身上。
左丘夜心頭一涼,很是個心虛。
“妖尊算起來年長我八百歲。”宿問清淡淡:“不知是不是妖界風水不養人,修爲提升挺快,但看人待物實在不入流。”
問清仙君有用“不入流”形容過什麼人嗎?沒有,他素來恪守規矩,措辭嚴謹,第一個“不入流”就送給了左丘夜。
左丘夜自稱帝尊“好友”,之前宿問清真以爲他們交情多深,卻不想區區一個段子陽描黑兩句,就能讓他說出“子陽縱有萬般不是,帝尊何苦”這樣的話來,千年修道,像是全部修進了狗肚子裏。
宿問清煩他煩得厲害。
左丘夜:“……”
段子陽眼眶通紅,像是受到了什麼奇恥大辱一般,但宿問清對這一套已經免疫了,全拜白冷硯所賜,這兄弟二人一模一樣的腔調,互相借鑑影響,越來越爛。
“昭秦哥……”錢多心裏委屈,爹明明知道他先挑釁的,爲什麼現在要他背鍋?換做平時昭秦多少會幫他說話,但此刻白衣少年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宿問清身上,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他有道侶,是忘淵帝……”
昭秦早些年不順,骨子裏又寧折不彎,很是個有氣性,原本能讓事俗冷暖氣死,卻不想被錢家順手撈了一把,不等回過味來,剛邁入道途後不久又搖身一變,成了蘇和仙尊的徒弟,唯一的徒弟。
昭秦瞬間順暢了,產生了一種煌煌六界盡在足下的錯覺,好像這天下間沒什麼是他得不到的,蘇和對他又實在縱容,但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有道侶。
忘淵帝……能有師父厲害嗎?昭秦又不服氣地想。
“修爲在我之下。”等這場鬧劇散開,“顧潭”才來了這麼一句:“他的神魂從我身上一閃而過,根本沒發覺這具是分身。”
若修爲比他高,應當一眼就能看出,絕不會如此淡定。
懶洋洋的語氣,少年不復剛才的憤怒端正,而是靠在旁邊的樹幹上,說着還搖了搖頭。
問清仙君看他這般模樣,難得來了興致,輕輕拍了拍“顧潭”的腦袋:“嗯,你最厲害,知道了。”
某人:“……”
宿問清只是在想,剛入道時的帝尊是否也如現在這般,目中無人,年少輕狂。
煉器大會召開這日,天空放晴,萬裏無雲。
宿問清在門內弟子的指引下坐在上位,也就比蘇和的位置低那麼一點點,從這個角度看去遠處的霧靄青山連綿一片,襯得大殿外的廣場越發寬闊宏偉。
各類參賽弟子根據所抽順序依次站好,滿滿當當一個方陣,看得史千秋滿意淺笑。
帝尊所言不錯,破而後立,紫氣東引,從前煉器大會根本沒有這麼多人,老的一派消亡,新芽從土裏抽出。
史千秋簡單致辭兩句,煉器大會就此開啓。
顧潭在第二排最左端,好巧不巧,他的右側就是昭秦。
蘇和煉器算一把好手,昭秦平時除了修道,就是跟蘇和讀書煉器,他不太能沉得下來,但架不住師父好,哪怕學點兒蘇和的皮毛,也能唬住一羣人了。
“不愧是蘇和仙尊唯一的徒弟,這煉器手法果然非同一般!”
拍馬屁的這位聲音沒壓制,別說高臺之上,就是參賽修士前兩排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蘇和雖位臨合道,但難得有個徒弟,自然希望別人能高看兩眼,此時聽到誇贊,雖謙遜地搖了搖頭,但眼底全是笑意。
蘇和比較在意顧潭的表現,卻看那少年盯着桌案,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似乎學藝不精?
昭秦也看到了,輕哼一聲,想着問清仙君帶他出來真是丟臉,這人一會兒怕是得急哭。
其實不然,某帝尊已經在心裏罵出一個江河湖海了。
“有病嗎?煉器需要這麼多東西?這個銀器是做什麼的?這個木柄又是做什麼的?”
“還手法非同一般,不就抬手凝氣融入鼎爐嗎?要什麼手法?”
“早知道讀點兒基礎書籍了,新人起手什麼來着?”
“好煩啊……”
宿問清一直盯着顧潭,心裏也在喊糟,擔心帝尊起手開大,直接驚得史千秋把第一的名頭強行扣在他腦袋上,屆時比都不用比了,年紀輕輕結丹已經很引人注目了,悠着點兒。
問清仙君如此在意徒弟,造成的結果就是一堆人跟着盯着顧潭。
他怎麼不動?
娘哎!一炷香時間要到了,他怎麼還不動?
這邊昭秦已經煉完了,一個化形法器,通體晶瑩麋鹿模樣,落地可變幻成一頭成年麋鹿,擋住築基期修士的一擊。
昭秦掃了眼仍舊毫無作爲的顧潭,忍不住輕聲開口:“既然不會就早點兒認輸,省的一會兒諸位前輩賞鑑,丟自家山門的臉。”
本尊遲早把你這個小兔崽子埋進地裏。
顧潭淺淺吸了口氣,總算從久遠的記憶中找到了起手煉器的一些講究,他忽然動了,將那些小東西甩得眼花繚亂的,其實都是障眼法,給人的感覺是用了,實則沒用上幾個。
高臺上還坐着萬器門的長老,白胡子老者緩緩蹙眉,顧潭這手法都快把他晃暈了。
帝尊表示我也快暈了,這不是沒辦法嗎?只能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一雙手都出現了幻影,像是千萬只手在桌案上操作。
“長老覺得……”有人開口。
萬器門長老搖了搖頭:“華而不實。”
聽他這麼說,宿問清就知道沒露餡,帝尊煉器無人能敵,反而造成了降智打壓,他輕輕挽起袖子,拿過玉盤中的山核桃剝了起來。
衆人見狀,都以爲問清仙君放棄了。
不愧是仙君啊,臉色都不變一下的。
白冷硯眼神深黑,他總覺得顧潭哪裏不對,即便宿問清要收徒,忘淵帝對他那麼強烈的佔有欲,怎麼會允許他跟這個黏人精單獨在一起?
除非……白冷硯打了個冷顫,觸及到一些忌諱,人會本能地避開。
蘇和仙尊在呢,應該不會。
隨着這根香剛燒完,顧潭停了手。
萬器門的掌門沒好氣地移開了視線。
只見顧潭煉了一個“黑石頭”,看上去半點美觀都沒有不說,還顯得無比粗笨,想來一無用處,本以爲跟着問清仙君的該是什麼煉器天才,但是很顯然,他所有的天賦都用在了結丹上。
宿問清仍在剝核桃,心想穩了。
他低頭做着這些事,睫毛低垂,整個人也顯得無比認真,謫仙之姿,高山仰雪,不會因爲紅塵氣息而有一丁點的陰霾,昭秦本來是很隨意的一眼,又有些移不開了。
但是很快,他就覺得後背一冷,一股冰冷的殺意從腳踝竄上心底!誰?!
昭秦晃神了一瞬,然後想起這裏是煉器大會,許是……他一扭頭,對上一雙漆黑森冷的眸子。
昭秦起初的確被嚇了一跳,但是看看顧潭手裏的那個黑疙瘩,心情很快從警惕變得不屑起來,怎麼可能?一個煉器廢柴,怕是第一輪就要被刷下去。
參賽修士的法器一個個被拿上臺觀賞,衆人或點頭或搖頭,輪到昭秦時自然一片贊嘆,不全是給蘇和仙尊面子,而是自帶仙氣的麋鹿現形後十分靈動好看,踩着祥雲消失,這場景不給通過說不過去。
很快到了顧潭。
衆人看着那塊黑石頭,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