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妄淵這次沒對宿問清用什麼障眼法,而是不知從哪裏找了一個幃帽給他,白紗一直垂至腰側,襯着這副清瘦的身軀如山中霧靄,伴隨着汩汩清泉,令人失魂。
宿問清的修復堪堪恢復到金丹,能使用一些短程的縮地法器,也是難爲忘淵帝,從一個早就不用的破爛納戒中挑挑揀揀,終於找出了一個適合宿問清的烏篷船。
不出一日,他們便到了天嵐派腳下。
暮色鍾鼓嗡鳴,天嵐派的主殿掩於傍晚的雲霞後,雀鳥飛過,恍若人間仙境。
這裏是宿問清的家,可這次回來,心中多的是悵然跟迷茫,曾經的使命感蕩然無存,好像問清仙君隨着那場封印結束,就已經死了。
四周各大門派的修士雲集,哪怕天嵐派的還未設宴款待,也架不住大家想要沾一沾第一名門的靈氣。
“你們說,這次門派試煉,問清仙君會來嗎?”
“來?怎麼來?傷成那樣,你是不知道白掌門這段時間跑了多少個地方嗎?”
“哎,可惜嘍!”
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惋惜,又有多少人幸災樂禍,宿問清無從得知,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白燕山找不到醫治你的辦法,估摸着心中有愧,所以並未踏入清靈山,不知道你不在的事。”柳妄淵一語道破,男人嗓音輕慢,含着一股若有似無的嘲弄。
早幹嘛去了?爲了徒弟不辭辛勞四處求藥,那是做給旁人看的,白燕山倘若真的悔不當初,怎麼不把白冷硯一巴掌拍死?說到底,這個人,這羣人,乃至整個天嵐派,哪一個不是佔着對宿問清的恩情,一邊說着疼惜他,一邊又往他身上捅刀子呢?
宿問清點頭:“嗯。”
一日的行程宿問清到底疲憊,方圓百裏的客棧小店都住滿了人,柳妄淵想了想,帶宿問清回了清靈山,白燕山設下的結界對他而言形同無物,那裏還清淨。
宿問清轉身,微風吹起幃帽的一角,剛從法器上下來的金城心頭一跳,趕忙追了上來,但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可能看錯了吧……金城心中頓時沒了滋味。
年少念書時期,金城最喜歡跟宿問清對着幹,他是金劍派的少主,天賦過人,但他爹日日拿着宿問清說事,恨不能宿問清是他兒子,金城自然不悅,他瀟灑浪蕩慣了,最煩宿問清那副禁欲苛刻的模樣,好像一塊木頭,哪裏比得上瀲灩生波的白冷硯來的好?那時候私底下喜歡白冷硯的人很多,少年心氣重,旁人追逐的自己也跟着追逐,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好像整個身心都接受了白冷硯,非他不可一般。
但那日在清靈山見到虛弱疲憊宿問清,金城整個心神被狠力一撞,他恍恍惚惚回到家,看到一向不信神佛的父親正在祭拜,以虔誠爲引,希望能助問清仙君得一些天地靈氣,哪怕作用微乎其微。
“吾兒。”父親當時面色很復雜,說不上是悲慟還是失望,只是靜默許久,接道:“整個大陸,恐再難生出第二個問清仙君了。”
金城當時着急回避什麼,“怎麼可能呢爹?每年都有英才輩出……”
話沒說完,就見父親微微搖頭,男人眼底的難過幾欲實質化,將金城心頭攪得地覆天翻。
“問清仙君的強悍之處從來都不是他的修爲。”父親指了指心口,重重一點,“他才是真正的心系蒼生,你們以爲立於九霄之上的是一個神尊?不,那是佛陀。”
恍如從極遙遠空間傳來的一聲嘆息,將金城這年來昏碌的生活打了個稀碎,是啊,在他們這些所謂的天之驕子爲了白冷硯爭風喫醋的時候,只有宿問清頭頂青天,真正以身修道,鎮守八方,而他心中純潔無暇的白冷硯又做了什麼?
金城一直覺得白冷硯沒錯,畢竟他才是白燕山的親兒子,天嵐派就該歸他,宿問清就是個爭權奪位的小人,可真相來的猝不及防,金城連羞愧的資格都沒有。
他這段時間再沒去看過白冷硯,心神一片寧靜,而剛剛瞥見那抹跟宿問清很像的身影,竟然心痛起來。
宿問清不需要任何補償跟愧疚,他只想好好睡一覺,清靈山的房子仍在,晚間夜風涼爽,月色撩人,宿問清枕在柳妄淵的腿上,身上蓋着一層白絨絨的毛毯。
忘淵帝跟往常一樣,一手輕輕擱置在宿問清頭上,一手捏着本書,不是什麼雜七雜八的畫本子,而是上古遺留下來的古籍醫典,修爲境界不夠的一看就跟天書似的。
等周遭稍微一涼,柳妄淵就抱着宿問清回到了房間,他盯着青年難得有點兒血色的脣半晌,喉頭微微一動,沒忍住,俯身親了親。
柳妄淵轉身離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宿問清往毛毯裏縮了縮,嘴角上揚。
第二日,天嵐派最外圍的護山大陣撤去,凡有請帖者,皆可入內。
瓜果茶酒備齊,上午衆人稍微休整,正午過後便開始第一輪試煉比賽。
所謂試煉比賽,就是由抽籤決定,一對一,憑此方法層層篩選,最後從全部弟子中選取前一百五十名進入泓微祕境,期間機緣無數,沒準獲得一樣寶器都能突破當前境界,往大道上更進一步!
年輕一輩聚在一起摩拳擦掌,都希望能在這次試煉上大放異彩,若得一兩位大能指點,更是受益無窮啊!
各門各派穿戴不一,有些根本沒有所謂的門派道袍,全憑令牌認人,所以宿問清跟柳妄淵輕松混在其中。
高臺之上的正中間空着一位,往年都是宿問清坐在上面,青年只是淡淡掃了一眼,就毫不眷戀地移開了視線。
宿問清回頭,柳妄淵高他半個頭,微微湊上來,先開口:“怎麼了?”
話音剛落,“咚——”一聲巨響,所造成的靈力波動朝四周迅猛蕩開,柳妄淵將宿問清往懷中一攬,輕松抵御,貌似是兩位元嬰期在打架。
忘淵帝所料不錯,再精準些,是周可爲跟一個身穿藍色勁裝的人在打,對方儀表堂堂氣質端正,同周可爲一掌對上後疾步後撤,臉色陰沉。
周可爲也十分的氣急敗壞,指着青年就來了一句:“我警告你,不要再侮辱冷硯!”
青年轉頭吐出一口血水,輕哼一聲,“怎麼,你跟白冷硯那點醜事已經人盡皆知,周可爲,你敢做不敢認吶!”他越說越氣,最後像是忍無可忍:“我真替問清仙君感到不值!”
宿問清:“……”
青年指着周可爲祭出法寶,像是不解氣,又跟了一句:“你不配仙君真心以待!”
那語氣,不由得讓人聯想到他的下一句,“我才配!”
柳妄淵涼涼感嘆:“哦?”
宿問清:“……”他爲何要心虛?
緊跟着,一道白影翩然落地,擋在周可爲跟青年中間,眼中含淚我見猶憐,赫然是白冷硯。
在場一片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