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問清一睜眼還以爲自己在神魂中,不然怎麼會看到危笙?可危笙背後的樓閣雕飾又讓他覺得異常熟悉,察覺不對,宿問清猛地起身。
“你醒了?”危笙笑了笑,不再是那種虛無飄渺的笑,而是實實在在。
“你……”宿問清不自覺伸出手,他從前在神魂中無意間觸碰到危笙,都是透明穿過。
“是我是我!”危笙湊上前,讓宿問清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怎麼樣?真實吧?”
宿問清這才敢相信,他瞪大眼睛:“你魂魄養好了?”
“養好了養好了。”牀足夠大,危笙就那麼大剌剌地躺在宿問清身邊,眉飛色舞地說:“你可是先天靈根,重生往復,是我一魄不爭氣,才浪費這些時日,昨天帝尊從澤喻那裏要來我的天靈骨,我已經重生啦!”
宿問清聽懂了,但心中又違和感極重:“帝尊是怎麼知道的?還有滅靈君呢?”
依照滅靈君對危笙的在意程度,此時該寸步不離地守着,怎麼會讓危笙一個人待在這裏?
不愧是仙君,危笙坐起身,露出一絲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我沒讓帝尊告訴澤喻,一來我有件事需要背着他處理,二來……”危笙的眼神透出點兒蒼涼:“二來我還沒準備好,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澤喻,我讓他等了那麼久。”
對此宿問清也能理解一二,危笙當年死的慘烈,他們連一句分別的話都沒有。澤喻幾乎屠戮幹淨了正派,其中就包括他的昔日師友,危笙想要一段時間適應也屬情理中事。
但還是那個問題。
宿問清:“你魂魄恢復帝尊是怎麼知道的?”
問清仙君倒沒有往其它方面想,他甚至想不到是危笙短暫地控制了自己的身體,只是本能的不祥預感,危笙說豁達也豁達,胸懷廣袤到曾經剔骨削肉一般的恨也沒有腐蝕他的心智,他笑起來仍舊純潔無暇,絲毫沒有墜入修羅魔道的意思,但說心眼小,那也是真的小,尤其對帝尊!
不得不說一句仙君慧極。
危笙眼見跑不掉,索性實話實說:“你當時昏睡着,我醒來就在你的身體裏,也怪帝尊,他撞我臉上了,我想着他認澤喻當兒子來着,就喊了他一聲爹。”
宿問清:“…………”
問清仙君按住額角,頭疼得厲害。
不難想象危笙是怎樣用一個字,將六界至尊的強悍摧毀殆盡。
“帝尊呢?”宿問清掃了一圈。
“他說他不想看到我,去後山烤魚去了。”
宿問清應了一聲,忽然捏住腰間的暖玉,這是帝尊送的,上面傾注了忘淵帝的一縷神魂。
緊跟着,眼前的空間出現一條裂縫,忘淵帝從裏面走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條烤魚,香氣撲鼻。
危笙狠狠嗅了嗅,當了無知無覺的鬼魂長久,哪怕早已闢谷,也饞了。
“醒了?”忘淵帝一看到熟悉的清冷神色就心頭滾.燙,竟然有種受盡委屈,想要落淚的衝動!
“問清……”帝尊低聲,卻沒有過來。
他對某人過敏。
危笙何等眼力勁兒?當即站起來,將位置讓出,跟燈柱似的立在一旁。
他方圓三尺範圍,帝尊是根本不想靠近的,覺得空氣都令人窒息。
忘淵帝想抱一抱問清,奈何手裏拿着烤魚,正要收回納戒中,就被危笙眼疾手快搶走了,“帝尊我幫您。”
“我不要了。”忘淵帝冷聲。
魚髒了。
危笙:正中下懷!
宿問清:“……”最擔心的一幕到底發生了。
危笙拿着魚去牆角啃,別說,他爹……呸!帝尊這手藝不錯,外焦裏嫩,鹹淡合適。
“他用你的臉對我說了無法饒恕的話。”忘淵帝開口。
宿問清心想我已經知道了,他想安慰帝尊來着,但不知爲何,一想到那個畫面就覺得格外有意思,於是一張口沒忍住,“噗”一下輕笑出聲。
忘淵帝:“………………”
“危笙也不是故意的。”仙君用盡全力調整面部表情,“帝尊寬宏大量,念他好不容易重生,此事就算了。”
算什麼算?帝尊心想,夠他做三千年噩夢了!
但問清是問清,忘淵帝輕輕捏住青年的下顎,俯身吻上去,只要是問清,就不會覺得害怕。
危笙背對着他們,並未看到,只是吧唧吧唧喫得很香,肉沫都沒放過,完事還給宿問清展示中間那段完整的魚骨:“看!”
宿問清由衷感嘆:“厲害。”
忘淵帝:“……”
他給自己煉點兒丹藥吧,心口疼。
滅靈君那邊包括宿問清在內,一個字都沒說,這樣的希望等待對滅靈君來說已經很好了,說明危笙能夠醒來,他最近總是待在一片竹林中,想到危笙喜歡笛子,就想親自給他弄一個,每一刻都充滿了期盼。
而他在竹林的時候,危笙就坐在窗口,從這裏正好能看到竹林一角,兩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當時……”第三天的時候,危笙在滅靈君走進那片竹林兩個時辰後,終於開口了,他剛一說話,正在看書的宿問清就抬起頭來,打坐的忘淵帝也睜開眼睛。
“我當時很害怕。”危笙將話補全,“被生剝皮肉的滋味並不好受,他們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是不封五感,在人活着的時候剝下的皮,才會極盡新鮮,煉器一絕。”
他說:“很疼。”
何止疼,比凌遲酷刑還要殘忍數倍,當時的危笙差一點點就入魔了。
宿問清放在膝上的一只手不自覺攥緊。
“也怪我。”危笙笑了笑:“貪玩,不喜修煉,當時的修爲全是仰仗先天靈根得天獨厚的優勢,倘若我再強一點兒,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我很後悔。那日清晨澤喻去修補擎天結界,我還答應他晚上一起去流螢花海,結果讓他回來看到那麼一幕……”
一陣安靜,忘淵帝開口:“章尉的合籍大禮,還去嗎?仇,報嗎?”
“去。”危笙一字一句:“仇,也報。”
宿問清接道:“以青瑤爲祭,自此以後,前塵往事煙消雲散,不要再想了。”
危笙的眼神亮了亮,末了點點頭。
章尉不是個好苗子,奈何投胎不錯,章鷺雲兩個兒子,但另一個體弱多病,不堪大任,所以他對章尉總是格外上心些。
合籍大典辦得頗爲浩大,紅綢從山腳一路蔓延至正殿,蜿蜒祝福。
章鷺雲今日專門換了一身深紅色的外袍,格外喜慶,忘淵帝跟宿問清到的時候正好聽到章鷺雲跟一個人的對話。
“章少主一表人才,前途無量,是該配一個更好的。”
章鷺雲跟這人關系應當不錯,大喜的日子聽到這種話也不動怒,而是嘆了口氣:“那白家的小子好本事,我兒子除了他誰都不要,罷了,道侶這種事,今日成明日散,隨他們吧。”
話音剛落,章鷺雲眼前一亮,“帝尊!仙君!”
不誇張地說,章鷺雲看帝尊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移動的六品法器。
忘淵帝心中好笑,還真的手掌一翻,拿出一個六品法器給他,“這是本尊的賀禮,還請章掌門笑納。”
章鷺雲一邊說着不敢當,一邊小心寶貝地接過,那叫個愛不釋手。
白燕山已經在大殿坐好了,看到他的那一刻,宿問清狠狠一怔。
白燕山的頭發全白了。
熙熙攘攘的人從他身邊路過,好像他是透明的,哪怕兒子今日要與碧蒙閣少主合籍,他的地位也沒得到多大提升。
曾經縱橫九洲的天嵐派成了臨風派的一個山頭,史千秋斷斷續續聽說了問清仙君跟他們的糾葛,聽完只覺得白燕山很不是個東西。
他史千秋若是培養出宿問清這麼個弟子,別說兒子了,就算是掌上明珠害得他修爲盡毀,也得吊起來活活抽死!
結果白燕山爲了兒子,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兒?!
史千秋不給人穿小鞋,他的不待見都寫在臉上,白燕山這般無用,門派大事也不會交給他處理,時間久了,白燕山就成了一個閒人,時不時有人議論:“看,那就是曾經天嵐派的掌門人呢?呵!如今連臨風派的管賬先生都比不上。”
前後落差太大,加上他一直鬱結於心,頭發很快就熬白了。
宿問清心酸難忍,徑直走向白燕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白燕山察覺到,一個激靈,但是等看清來人是誰,又悲痛欲絕。
“怎會這樣?”宿問清盯着桌案一角,輕聲問道:“是舊傷未愈?還是添了新傷?”
白燕山搖了搖頭:“自作孽,不可活。”然後多一個字都不肯說了。
宿問清閉上眼睛,當初拜入天嵐派的時候哪兒會想到,未來跟恩師鬧到這般田地?
“起來。”忘淵帝朝宿問清伸出手,帶他去了上位。
帝尊對白燕山死活同情不起來,要不是因爲這人養育了問清,早給他一把老骨頭都捏碎了。
史千秋等人是最後到的,時辰差不多,一聲鍾鳴,大典開始了。
青瑤坐在帝尊對面稍微往下一截,他之前被宿問清扒了法袍,如今換上了碧蒙閣統一的,顯得平平無奇。
“我沒遲到吧?”有人衝了進來,帶着股少年勁兒,笑意盈盈。
青瑤頓時跟被人點了穴似的,低着頭,一動不動。
忘淵帝見狀勾脣冷笑。
“誰?”章鷺雲起身呵斥。
宿問清跟着起身,作揖賠禮道:“對不住了章掌門,是我們新收的小童,不懂禮數,前面不知道跑到哪裏玩去了。”
一聽說是帝尊跟仙君的小童,章鷺雲臉色好看起來,“那就快快入座吧。”
史千秋總覺得帝尊跟仙君身邊跟着的都是良才,見這小童身法靈動,修爲不俗,忍不住問道:“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二十一歲結丹。”宿問清靜靜盯着青瑤,字句清晰:“名叫危笙。”
轟——
青瑤面色青白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