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誰不懼死?
但讓柳妄淵說,這世間若沒了宿問清,那才叫生不如死。
再早個八百年,如果有人跟忘淵帝說“你會愛上一個人,然後心甘情願爲他獻出生命”,帝尊定要將此人魂都拍碎,什麼豬言豬語,但遇見就是遇見了。
問清仙君,他此生摯愛,命可換?
自然可換。
“柳妄淵!!!”宿問清從未這般失態過,他眼眶發紅,平日的清雅端莊全都不見,宿問清額上青筋暴起,猛地用力卻沒有掙脫開縛靈繩,反而一個踉蹌倒在地上。
“我摔倒了。”宿問清抬起頭,啞着嗓子,“你怎麼不來扶扶我?”
柳妄淵一只手攥在身後,有赤金血液一滴滴砸落。
他不語。
帝尊的神色平靜又決然,宿問清了解他,一旦打定主意的事情就再無回頭箭,宿問清轉而看向柳生生:“解開!你給我解開!!”
他近乎於歇斯底裏,喊得柳生生心生怯意,下意識就要解開,卻聽柳妄淵淡淡說:“解開這冥渡幽火你們誰來?又有誰是半步飛升?”
柳生生驀然一震,深思清明起來。
旁人都習慣躲在大能身後,遇事大能上,若能救便是萬世景仰,若不能救沒準還要落一身唾罵,可柳生生是真把帝尊跟仙君當至交好友,她在這一刻忽然痛恨起自己的無能來,跟一個臭男人糾纏十世才醒悟,修爲境界無一長進,但凡她也是半步飛升,帝尊何苦被逼至此?
比起宿問清,柳生生更懂柳妄淵一些,他們骨子裏有一樣的邪性,也一樣做事果決不後悔,抵達天梯盡頭喚醒規則,這是莊深自己立下的誓,也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否則六界覆滅不過轉瞬之間。
柳生生看了眼柳妄淵,然後朝宿問清盈盈跪拜:“仙君,此難過後,我的命隨您處置。”
“可別了。”柳妄淵笑了笑,他忽然伸出手,隔空輕輕摸了摸宿問清的頭,那些流轉而過的歲月像是一幕幕走馬燈,而宿問清在這種撫摸中所有的憤怒焦躁一點點平息,他看着柳妄淵的身影,忽然在絕境中尋到了出路。
宿問清眼角的潮紅仍在,神色卻被一如既往的冷靜端肅取代。
這劫難既然落在他們道侶二人身上,他們擔了便是,無需什麼香火供奉,更不要什麼狗屁敬仰,今日帝尊隕落,他便殉葬。
“你去。”宿問清嗓音極啞,他親手將自己一顆心捏碎。
下方的六界修士跪了一地。
莊深輕輕搖頭:“我還是不懂,你們當真舍得?”
柳妄淵眼中只剩下宿問清,他們對視良久,然後帝尊點了點頭,轉身邁出一步。
整個蒼茫天穹只餘下嘆息般的風聲。
腳下的幽火嗅到好滋味,貪婪地伸出火舌,然而就在其快要挨到柳妄淵的時候,一只骨節蒼白的手抓住了他,又將人拽了回去。
忘淵帝詫異扭頭,竟然看到了恆君。
恆君從頭到腳皆是白,他的眼睛不知怎麼弄的,上次見時還好好的,如今卻瞎了,覆着一層鮫紗,瞧着弱不禁風,但散發出的氣息卻如同寂寥雪原,在吞噬一切生機。
“你……”柳妄淵被恆君打亂了節奏,一時語塞:“你來做什麼?”
恆君轉身看向宿問清:“我之前問你慄方爲何寧死也不見我最後一面,如今我想通了。”
宿問清盯着他,沒接話。
恆君一聲輕嘆,他微微仰頭,不知在看什麼,半晌後說道:“我動了心,我喜歡他,但是我生來就沒有七情六欲,我不懂,而慄方懂,他看了出來,害怕毀我修爲大道,正好算出自己大限將至,索性斬斷我們之間的全部因果,對嗎?”
宿問清這次應答道:“對。”
“可你跟忘淵帝證明了,境界修爲與動心無關,他可以教我。”
“因爲這點慄方也不懂。”
慄方以爲他一死就能結束,但是恆君自囚萬年,他這一個問題參悟良久,如今終於得了答案,卻也徹底失了道心。
恆君不想追求大道,他覺得無趣麻木極了。
“你幫我個忙。”恆君攤開掌心,一顆藍色的琥珀模樣的東西出現,“這是我以雙目爲交換,得來的慄方半縷殘魂,很淡,你送他入輪回的時候輕點兒。”
柳妄淵接過,明白了什麼:“你……”
“如果可以,成全我跟他一次。”
帝尊不做昧良心的事情:“可是你太渣了……”
“下一世不會。”恆君勾脣淺笑,漫天飛雪而來,所有人都被迷了一下眼睛,似乎有風從身側經過,柳妄淵心頭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抓,但也只是摸到恆君法袍冰冷的一角,那一抹白落入冥渡幽火中,世間最晶瑩的雪景化開又消散。
恆君的神魂四散,柳妄淵眼疾手快從鬼火火舌下搶奪一抹。
天梯“嗡嗡”震顫,倏然沒過鬼火,朝着莊深延伸而去。
宿問清見帝尊一動立刻回過神來,吼道:“解開縛靈繩!”
柳生生這次不猶豫,捏訣收回。
宿問清飛身而上,隔空遙遙指了指柳生生。
柳生生:“……”嗚嗚嗚,她怕是真的要以死謝罪了。
“竟然還有一個半步飛升……”莊深像是陷入某種魔怔中,來回焦躁地走動:“他爲什麼跳冥渡幽火?大愛?別搞笑了!”
轉頭看見近在咫尺的忘淵帝,莊深那層跟天道般淡漠蒼冷的僞裝徹底撕裂,他一字一句:“我要這六界陪葬!”
轟——
柳妄淵看了眼天幕,“你確定?話是你說的,天罰你可躲不開。”
“那你猜猜,在天道摧毀我之前,我能不能先摧毀你們?”莊深冷笑。
整個六界亂成一鍋粥。
莊深被毀約反噬,天雷追着他劈,還是飛升成聖的天罰,饒是柳妄淵都不敢輕易上前,但莊深到底算天道,一邊抵抗一邊操縱着巨人大肆破壞,但好在他的神力被逐漸蘇醒的規則制約大半,又有天雷消耗,不似之前那般毫無弱點。
不過眨眼的功夫,焚骸已經劈出了三十三下,身後有熟悉的氣息接近,柳妄淵莫名脊背一僵,他正欲轉身說什麼,就被趕來的宿問清扯着領口一把扔到旁邊。
帝尊在空中跟個風車似的轉了好幾圈。
巨人的神力來自於莊深,此刻也削減很多,危笙用力牽制住它的手臂,抬頭看帝尊那慘樣,沒忍住笑出聲:“轉得還挺勻稱。”
現在還不是算賬的時候,但不妨礙問清仙君怒火滔天,趁着天劫喘息的功夫他提着朗樾就跟莊深交上手,雙劍碰撞,莊深眉骨上滲出鮮血,不再是不死不滅的身軀,他面容猙獰邪性,冷笑着問:“早知今日,仙尊可曾後悔當年放過我?”
“你倒不如想想,早知今日,謝舟可還會散盡輪回,渡你爲人?”宿問清沉聲:“謝舟哪怕含冤而死,魂魄都未有絲毫的可怖晦暗,他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莊深,你以爲你在報復誰?你在報復你自己!”宿問清以劍爲格擋,一腳踢開莊深,“廢物,散修第一又如何?你若當時沒有沉溺大道,爲何不將謝舟帶在身邊?自己無能卻要六界來給你償債,莊深,你比忘淵帝尊還不要臉!”
正要搭把手的柳妄淵腳下一滑,差點兒從雲頭上栽下去。
莊深臉色無比陰沉,他被戳到了痛處。
是啊,當年真的就沒有沉溺修真一路的瑰麗,而短暫地放開謝舟嗎?謝舟天賦平平,跟着自己也是喫苦,若到性命攸關的時候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倒不如讓他待在大宗門裏……
“啊——”莊深一聲長嘯,一字一句:“問清仙尊,我要你死!”
“我的命就在這兒,有本事就來拿!”宿問清言罷於胸前結印,腳下逐漸出現了一個陣法,他以半面金身法相爲祭,使得朗樾的威力擴大了十倍不止,能跟莊深手中的金劍一戰高下。
但柳妄淵怒喝:“你敢!”
“閉嘴!”宿問清惡狠狠地瞪着柳妄淵:“從小狐狸出現開始你就推演到了今日一切,瞞我騙我,柳妄淵!”宿問清一想到他當時是真的要跳冥渡幽火就心痛難忍,柳妄淵敢這麼做,仗的不就是他宿問清心有六界,一定會喚醒天道規則,讓莊深魂飛魄散嗎?
可他又憑什麼覺得,他會獨活?
宿問清心中千般滋味萬般苦澀攪在一起,感覺胸口都要炸裂開,現在自然看莊深不順眼,看柳妄淵更不順眼!
“你們……”莊深欺身而上。
“我讓你說話了嗎?!”宿問清一劍橫劈,朗樾劍光刺目,威力之強直接讓莊深後退三丈。
宿問清手執朗樾指了指柳妄淵,嗓子還是啞:“我先殺了他,再來收拾你!”
曾經鎮守六界的問清仙君,邪魔鬼怪無一敢靠近,真的動怒也不是鬧着玩的。
柳妄淵:“……”
不行,他得想個辦法,別最後沒在天道崩塌中隕落,結果被自己道侶活活抽死,這也太憋屈了!
“你說什麼?”柳妄淵忽然蹙眉看向手中的焚骸。
焚骸化作人形,一頭紅發無比張揚,他先看了看朗樾,然後同帝尊誠懇說:“此劫過後,我們主僕二人暫時恩斷義絕吧,等仙君什麼時候不生氣了,咱們什麼時候再聯系,天高水闊,有緣……”
瞭望首正在打架,眼前驀然插下一柄焚骸,他立刻拍拍胸脯:“哎呦,嚇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