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的漣漪漸漸暈開，易行舟閉眼靠在躺椅上，輕聲開口：“龐毅，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麼？”
龐毅握住戰刀的手微微一僵。
他自然還記得。
十五年前，他們三百玄甲衛調往雲王府擔任護衛，剛進大門他就看見了一個正在蹲馬步的孩童。
那孩子不知練了多久，大汗淋漓，渾身顫抖，卻還是咬着牙苦苦堅持。
出於好奇，龐毅還上前跟那孩子聊了很久，具體聊的是什麼龐毅已經忘記了，但他沒有忘記那孩子當時閃閃發亮的眼神。
那個孩子，是易行舟。
易行舟繼續自說自話：“那時候我好像才五歲，纏着你給我講什麼是武者，什麼是江湖。你雖然沒有告訴我，但也笑着給我講了許多趣事。如今回想起來，倒也是一段值得懷念的往事。”
“你是從時候開始跟趙氏接觸的？是雲王和母親離開王府之後？不對，好像是更早之前。你發現雲王更喜歡易修遠的時候，你就漸漸開始疏遠我了。”
易行舟緩緩睜開眼，看着龐毅發出了一聲嗤笑。
“龐毅，你自以爲掩飾的很好。可我自小被冷落，對人心冷暖格外敏感，又怎麼會察覺不出你打算給自己謀一條好出路？”
“擄走我的那兩人，一個黃品一個玄品，他們是怎麼從五名玄甲衛護衛下把我劫走的？龐毅，我可沒有蠢笨到猜不出這是因爲什麼。”
龐毅面色瞬間大變，掌中真氣驟然凝聚。
易行舟全都知道了！
可他爲什麼要說破此事，難道他就不怕自己痛下殺手嗎？！
看到龐毅蓄勢待發的樣子，易行舟卻是絲毫不慌，甚至還慢悠悠的調整了一下躺姿，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龐毅，省點力氣吧。我這次回京，各方都在默默關注，趙氏不敢讓我死在半路上，而你更不敢。”
“事到如今，只要你完成我交代的事，我便不追究你之前的所作所爲了，如何？”
易行舟聲音淡淡。
龐毅的臉色急劇變幻。
他不明白易行舟到底是哪來的底氣可以如此鎮定，也不明白易行舟所說的不追究到底是真是假。
微風輕拂，龐毅手中凝聚的真氣漸漸消散，他神色復雜的看着易行舟問道：“大公子，此話當真？”
“嗯。”易行舟重新合上了雙眼，右手伸出大氅輕輕揮了揮，“明白了就退下吧。”
龐毅怔怔看着閉目休憩的易行舟，嘴巴微微張了張，放在戰刀上的手漸漸垂落。
良久，他頹然的嘆了口氣，躬身抱拳道：“是，大公子。”
天色漸暗。
玄甲衛爲了穩妥起見，本應該現在啓程趕往下一個驛站。
可龐毅看到那個在樹蔭下閉目安睡的身影，只能臨時更改行程，讓手下人生火警戒，等待易行舟睡醒。
就在這時，衆人的後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龐毅皺了皺眉頭，招來幾名屬下，吩咐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別讓人靠近。”
幾名玄甲衛當即領命，迅速騎馬趕往後方查看。
下一刻。
“什麼人？停下！”
“砰！”
“啊！”
幾道慘叫聲驟然響起。
龐毅面色微變，立馬低喝道：“所有人，迎敵！”
玄甲衛應聲而動，所有人紛紛上馬，在隊伍的後方齊齊列陣。
“駕！”“駕！”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龐毅握住長刀，眯眼遠眺。
終於，他看見了。
朝他們衝來的，只有一人一騎。
一匹黑馬，一身紅衣！
“籲！”
一人一騎衝到離衆人只有十步距離時，猛地停下。正在龐毅疑惑之際，馬背上的紅衣青年突然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暴喝出聲！
“小船！！！”
一聲暴喝，驚得戰馬紛紛嘶鳴，也驚醒了安睡的易行舟。
他茫然地睜開眼，看向後方，然後豁然起身。
“何蠻子？！”易行舟不敢置信的驚呼道：“你！你怎麼？......”
離開平陽城之前，他特意交代過李大猛等人，等他離開兩日之後再把何其多從牢裏放出來。
他如此安排，怕的就是何其多萬一得知真相由着性子胡來，打亂他的計劃。
爲什麼隔了兩日，何其多還能追上來？
可當他仔細看清何其多的模樣時，他明白了。
何其多臉上沾滿了沙土，若是不仔細看恐怕都看不出原本的相貌，身上那件鮮豔的紅衣也變得又髒又破。最嚴重的是他的腿，早已被馬背磨的血肉模糊，鮮血不斷滴落。
而他身下的那匹黑色駿馬，毛發鋥亮，停在原地暴躁地打着響鼻，馬蹄不耐地踏着腳下的土地。
在平陽城時，何其多曾說過他有一匹名叫黑風的好馬，易行舟當時以爲他這話就跟他說他會做飯一樣，是在吹噓。
沒想到......
他真的有一匹好馬。
何其多此時也看見了人羣後方的易行舟和桌上的酒壇，他忽然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小船兄弟，喝酒怎麼不叫我？”
隔着重重玄甲衛，他大笑着發問，語氣輕松的像是在嘮家常。
隨後他拍了拍身下的黑風，炫耀道：“怎麼樣？小爺的這匹好馬，威不威風？”
易行舟心中酸澀，但還是強壓下情緒平靜開口，想要趕他回去：“何其多，炫耀完了就回去吧。我要回京了，沒有時間和你閒聊。”
然而聽到這近乎冷漠的回答，何其多卻是絲毫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臉道：“那可不成，小爺還沒炫耀夠呢。再說了，小爺還沒去過京城呢，這次索性跟你一塊兒去瞧瞧，漲漲見識。”
聽到這話，易行舟的心猛地一沉。
龐毅絕不可能讓何其多跟他們同行，若是讓何其多再鬧下去，兩邊必定會打起來，到時自己想跟趙氏同歸於盡的計劃就要徹底失敗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可身旁一直皺眉的龐毅卻是忍不住了，出聲呵斥道：
“你這廝聽不懂人話不成？趕緊滾，若是不聽，死！”
此話一出，何其多臉上的笑意緩緩消散，他冷眼看向龐毅，破口大罵：“你算個什麼東西？小爺跟小船說話，哪有你這條狗插嘴的份！”
龐毅的臉色瞬間陰沉，咬牙怒道：“好好好，你想找死我便成全了你！給我上！”
玄甲衛紛紛抽刀，策馬向前。
“來啊！！！”
何其多猛地一夾馬腹，黑風頓時爆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嘶鳴，將龐毅的聲音瞬間淹沒。
黑風兩只前蹄高高躍起。
何其多持槍策馬，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不管不顧地撞進了人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