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依舊安安靜靜。
侍奉在側的太監宮女紛紛噤若寒蟬。
潘公公聽到裴長慶的話，瞳孔驟然緊縮，下意識悄然看向易行舟。
然而易行舟卻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神色並未有半分變化，好似蒼帝與裴長慶的對話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龍涎香輕輕飄散。
“嗯。”蒼帝沒有抬頭，輕輕揮了揮左手：“朕知道了。”
裴長慶躬着腰，緩步後退：“是，末將告退。”
潘公公引着他走出御書房，殿內再次恢復安靜。
蒼帝在批閱完一份奏章後，終於放下了筆。
從進殿以後，他第一次抬起頭，看向了易行舟。
宮女及時奉上了一杯溫茶。
蒼帝接過茶杯，揮了揮手。
宮女當即會意，也爲坐在書案下方的易行舟端了一杯。
易行舟接過茶杯，輕聲道謝：“謝陛下。”
蒼帝拿起茶杯飲了一口，問道：“瞧你的樣子，病情好些了？”
易行舟回道：“託陛下的福，僥幸治好了。”
蒼帝又問：“此番出京，感覺如何？”
易行舟再答：“回陛下，出京一趟剛開始雖覺得自在。可時間長了才愈發覺得，千好萬好都不如家好。”
“這樣啊。”
蒼帝慢慢放下茶杯，看着他的臉，好似隨意地說道：
“出京漲漲見識也好。能遊歷山河，還能借着太子令栽贓陷害，的確自在。”
蒼帝這句話，分明是說他已經知道許清河之事，是易行舟栽贓陷害。
易行舟放下茶杯，深深行禮道：“回陛下，許清河之事是他罪有應得。”
蒼帝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易行舟接着說道：“陛下，許清河身爲朝廷二品重臣，卻妄圖介入陛下家事。如此行徑，與謀逆又有何異？”
“家事？”蒼帝眯了眯眼。
“沒錯。”易行舟答道：“讓哪個兒子當世子，本該由雲王決定。但如今雲王已將此事託付給陛下。”
“那麼，該讓哪位侄兒當世子，自然也該由陛下決定。”
“許清河介入此事，自然就是介入陛下的家事，罪同謀逆。”
易行舟說完便重新坐直了身子，神色認真地看向蒼帝。
蒼帝沒有反應。
好一會兒。
他忽然搖頭笑了笑，伸手招來一名太監，吩咐道：
“下旨。許清河謀逆，證據確鑿，其京中家眷盡誅。”
“是，陛下。”太監躬身告退，帶着他的旨意退出了御書房。
易行舟看着太監的背影，眼神微閃。
蒼帝這道聖旨一下，他這栽贓陷害的罪名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陛下英明。”他再次深深行禮，試探性說道：“陛下，既然許清河謀逆已然確定，那太子大哥的禁足......”
然而這次蒼帝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怎麼，你也想介入朕的‘家事’？”
蒼帝特意加重了‘家事’二字的語氣。
易行舟抿了抿嘴脣：“侄兒不敢。”
蒼帝冷哼了一聲，拿起筆再次伏案批閱起奏折。
他沒有答應解除太子的禁足，也沒有開口讓易行舟離開。
易行舟慢慢坐直身子，端坐在椅子上，眼眸低垂，安靜等候。
這一等，便是一個時辰。
宮女爲他端來三杯茶，他便喝了三杯茶。
終於，蒼帝再次放下筆。
他接過宮女奉上的溫毛巾擦了擦手，然後將目光移向易行舟，靜靜地看着。
他忽然緩緩開口問道：“你被劫走以後，雲州大軍無詔調動，往京城方向前行了兩百裏。這件事，你怎麼看？”
易行舟低垂的眼眸驟然一縮。
但很快，他便斂去神色，目光坦然地看向蒼帝。
“陛下此問，侄兒雖然惶恐，卻不敢不答。”
“雲王此舉，是故意做出這副姿態給陛下看的。他想告訴陛下，京中還有他在意的人。也是想告訴陛下，他有軟肋。”
“雲州大軍只是調動，卻並未真的進軍。這番舉動是想告訴陛下......”
“他沒有反意。”
送裴長慶出宮的潘公公剛剛走進御書房，就聽到了易行舟這番禁忌之言。
潘公公暗吸了一口涼氣，瞳孔劇烈震動。
天老爺！
這種話真的能在陛下面前說嗎？
歷朝歷代，但凡涉及擁兵自重這個話題，哪個大臣在開口談論時不是戰戰兢兢。
這位大公子就這樣說出口了？
他不由得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裏思索着要趕緊找機會將這件事告訴那位才行。
而蒼帝在聽到易行舟這番話後，卻是沒有任何反應。
不喜，也不怒。
他重新拿起了筆，看着奏章，輕輕眯了眯眼：“關於勇威侯剛才的話，你又怎麼想？”
易行舟平放的手掌不由地握了握。
蒼帝問的，自然是關於雲王讓蒼帝替他選定世子這件事。
易行舟輕輕吸了一口氣，躬身行禮道：“侄兒任憑陛下做主。”
蒼帝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聲笑了笑，然後輕輕揮手道：“朕知道了，退下吧。回去好好準備冠禮。”
易行舟當即起身離開：“是，陛下。侄兒告退。”
潘公公再次擦去額頭的冷汗，帶着他走出了御書房。
即將離開御書房之時，易行舟回頭默默看了一眼那張高高的書案，神情晦暗難明。
真是好高一座書案吶！
從他進入御書房，到他離開這段時間，蒼帝竟然對他起了三次殺意！
第一次，是裴長慶說‘未來世子’之時。
第二次，是詢問栽贓陷害許清河之時。
而第三次，是蒼帝問他對於世子之位的看法時。
兩人之間的對話，看似風輕雲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兒伯侄親情。
實際上卻是殺機凌冽，步步驚心。
一步應對錯，可能他今日就走不出這間御書房。
蒼帝唯一對他減弱殺意的一次對話，反而是他提及太子之時。
那時，蒼帝雖然表面看上去頗爲不滿，但殺意卻是驟然減弱了許多。
好一個帝王心術。
易行舟眯了眯眼睛，跟着潘公公朝宮外走去。
“我說大公子哎！你和陛下的對話也太嚇人了，老奴光是聽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潘公公後怕道。
易行舟輕笑着回應道：“潘公公玩笑了，不過是些伯侄間的閒談罷了。”
潘公公目瞪口呆：“大公子，你認真的？”
易行舟沒有回答。
來到宮門口，易行舟告別了潘公公，慢慢邁步走向在宮外等候的裴長慶一行人。
“怎麼樣？”裴長慶問道。
易行舟長舒了一口氣，感激道：“多虧了裴將軍，僥幸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