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說，18歲要好好慶祝，可我依舊沒有從那個地方回過神兒來。

五月的天已經很熱了，短袖也翻了出來，每天除了機械的訓練，就是一言不發的發呆。微博也十多天沒有打開了。王瑋難得主動給我發微信：你怎麼了，不在狀態。而我也是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給她回，不光沒有給她回，連龍隊來看我，我頭都沒抬。

除了小胖能找到我，沒有人能在訓練場之外找到我。

因爲沒有人知道，老張對我意味着什麼？老張的去世對我來說，更意味着什麼。

我並不是十幾歲才認識的老張，其實再更早的時候，早到我可能還沒有記憶。

那時我們老家還有很多的水泥路連接的池塘，放暑假的時候，我們都愛去那兒玩，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標準和安全須知，小孩子經常順着陡坡滑下去，池塘本也不深，一般有些水性的都不會出什麼問題，可我偏偏是那個出了問題的。

我不記得當時是誰慫恿我讓我進入到池塘的，只記得當我有意識時，是一個大人模樣的人不停的在按壓我的胸腔，往我的嘴裏呼氣，一股子泥渣子的腥味，我的胃裏一陣反酸，全吐了去。

那個人，我根本記不清面龐。後來我去學乒乓球時，老張看見我的第一眼，就緊緊的抱住了我，就好像是與故人重逢一般，後來老張問我，會不會遊泳，我說小時候差點被淹死，他笑了說，然後被一個老男人救了起來吐了一嘴沙子事嗎？那個時候，我才驚奇的感覺到，這個世界論的是緣分。

也是因爲這件事，老張的話我向來遵從，他讓我往東我從未往西，直到他要把我送走那年，我和他打鬧了一場，離開了他的訓練館，他找了我兩天兩夜。

我在一個小學的體育館裏躺了兩天，被他找到的時候，餓的面黃肌瘦。

老張從懷裏掏出一只燻雞，又把自己的衣服給我披上，我們兩個人一句話沒有，我就邊喫着雞，邊跟在他的身後。

後來他再也沒提要送我走的事，幹脆讓我住在他家，只不過他讓我參加的比賽越來越多，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我知道，他還是要我走，我膽戰心驚的等着那一天。

可真當我等到這一天時，卻發現是站在國家隊的大門口，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我挺不是人的，我有點想逃離老張身邊，我覺得我值得擁有更好的。直到小胖給我看了老張發給他的短信，原來，老張病了那麼久，我都不知道。

可如今，他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在我即將盛開的年華裏。

我無力的回擊着，球一顆一顆的掉落，我去撿球，低頭的瞬間磕到了球臺，我捂着頭坐在地上，也顧不得其他人看我的眼神，嚎啕大哭。

“不是，磕個頭也不至於吧。”王瑋過來安慰我，小胖眼疾手快的攔了下來。

“他，有心事？”王瑋質疑的問着小胖。

小胖點點頭：“我先帶他回去吧。”說着小胖想要將我拉起身。

“在那兒抽什麼風呢？”老肖不知道又是從哪竄了出來。

這是小胖第一次，“擋”在我的前面，甚至是將老肖“拖”着出去。

“他知道老張去世了，他有點接受不了。”小胖解釋着，本想替我承擔着的暴風雨。

我也止住了哭泣的臉站起身，那一瞬間，真是丟人他媽給丟人開門，丟人到家了。

老肖先是一愣，然後轉過身，靜靜的站了幾分鍾，掏出手機，好像帶一絲顫抖一般撥了一個電話號碼，直到裏面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老肖掛斷電話，朝着我的方向走了過來。

“走吧，今天給你放一天假，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驚訝老肖沒有收拾我，但去“一個地方”我沒想到。

我坐在老肖的車裏，他放着音樂，我們兩人一言不發。

我不知道接下來面對的是加訓還是責問，只是這是第一次我和老肖在如此密閉的空間裏相處。

車停在了一所老年公寓，一進大門口就是兩個乒乓球臺子，漆面已經磨沒了，桌腿也斷了一大截，椅子上坐着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拄着拐杖，慢吞吞的，眼神迷離地看着院內的一花一草。

老肖拉起了我的手，示意我坐在那位老者的旁邊。我們三個人就好像一張合照，鑲嵌在那張椅子上。

“小的時候，這是一個體校，我和老張就是在這兒認識的，那時候我們才10歲出頭。”

老肖看着周圍回憶着。

“後來18的時候，我去了其他省隊，他就還留在這裏，一直到25歲我回來，我們組成了男雙，開始訓練。”

老肖拍了拍褲子上的褶皺：“我倆認識，有30多年了吧，後來打完比賽，30歲，他回老家成家去了，我又留在這兒，好像我們兩個人永遠都是有一個人要離開。”

老肖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的眼眶紅了。

“最近一次見他，就是他帶着你來的時候，我和他大喝了三天酒，他說。”老肖哽咽的停頓了一下。

“他說，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面了。”老肖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我哭着看着他低垂着頭。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應該是生病了，可是他從來都不會告訴別人不好的事情，我們兩個人好像也從沒有拌過嘴，一直都是他讓着我。”

我捂着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孩子，有的人來，就會有人走，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他沒有看錯人，只是你身上有一股還沒被現實磨礪的尖銳，你的棱角分明，不是不好，但會暴露你太多缺陷，尤其你還是左手將。”

老肖握住了我的左手：“你知道嗎？老張也是左手。”我喫驚的看着他。

“但是卻從未見他左手執拍對吧？”老肖看着滿臉疑問的我。

我拼了命的點頭。

“那是因爲當時隊裏已經有了右手男雙，隊裏想組個一個左右手的男雙，本來想給我配個別人，但老張不肯，生生將右手練成了左手。”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眼淚也懸空在臉頰中央。

“因爲當時的我就和你現在的樣子一樣，誰都不服，只服我自己。”

“我們自幼相識，他太知道我了，沒人會慣我的脾氣，我會把所有配來的搭檔氣走，然後最後被放棄。”

“所以他就一路拖着我走到現在，然後……”他拖長了尾音。

“離開的時候，還給我丟來個尾巴。”講最後這句的時候，他破涕而笑，我也跟着笑了起來。

“所以王魁，不要在意他離開了，而應該在意的是他留給你的東西，帶你長的見識，和對你美好的期待。”

我聽進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還有三天你就18了，你就是一個成人了，我不期許你是下一個許開，我也不在乎左手能不能全滿貫，我只希望球品如人品，不要讓我失望。”他語重心長的說着，我狠狠的點了點頭。

回到訓練館，小胖跺着步在門口來來回回的。

“去吧，你看，有人等着急了。”老肖透過車窗看見了小胖。

我跳下車，直奔小胖懷裏，把他嚇了一跳。

“我以爲老肖直接把你遣送回省隊了呢。”

“怎麼會，老肖才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我挎着小胖的肩膀，一搖一擺的朝樓內走着。

“哎呦，哎呦呦，這怎麼私會完了這走心啦？”

小胖一臉求解的看着我。

“說吧，大後天想喫啥，二爺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