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二月底,芙蓉樓三樓;
芙蓉樓的三樓最盡頭處,有一間偌大的房間,房間裏終日流連的人不間斷,一個醜陋的都算不上人的人,背着特制的鐵烏龜殼,被人用鐵鏈子拴着脖子,靠角落拴着不能動。
在他對面不遠處地上,躺了一個孱弱瘦極的人,紅色的破衣裳,被髒污成了黑色,像一灘爛泥了無生氣,蠟黃枯瘦的眉額中心,有個好看的紅紫“崔”字。
門口排隊的人笑鬧着拿賞錢,一路走一路爆裝備,走到跟前就是粗暴的開始,完全不在乎地上的人是死了還是活着。
“把他的眼睛給我撐開,讓他好好瞧瞧什麼是神仙眷侶,可惜那女的,早早的吞刀自死了,要不咱們還有些新花樣。”
門口發完賞錢的人指着宣義,讓人給他沒有眼皮的眼睛再掰大點,完全不給他扭頭不看的機會。
一個小廝上前箍緊宣義的頭,抱着他的腦袋看向他的主子。
地上躺的鳳池,被喂了藥後一聲聲的嗚嗚吼着,昔日清澈的眼裏都是痛苦,身體已廢動不了,任人當魚肉般宰割,衆人肆意凌辱結束,他早已失去了意識。
深夜裏醒來人還躺在地板上,側頭艱難的看向木呆呆的宣義,想做個表情都做不出來。
他比宣義要好很多,他的臉除了被刺了字,其他都是完好的,阿義算是個徹底的怪物了。
確切的說,阿義是因爲他才變成的怪物,他如果不求阿義啃爛他的臉,那些人不會打了阿義的牙,割了他的舌,讓他像個畜生一樣拴在門口守着他。
宣義聽見輕微的聲音,回神對望上鳳池的眼睛,看他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張了張嘴笑,做出解脫的口型。
“公子我要去找阿嬌了,”他說完又變得木呆呆的了。
鳳池眨了眨幹澀的眼睛,嘴巴一張一合的不知再說什麼,已沒人可以回應他了。
五更天樓裏管事再度推開門,讓小二過來看看他如何了。
“回管事,他還有一口氣在,”小廝手放在鳳池鼻下探了探說道。
“趕緊喂陳百草給他配的藥,他要是死了,二公子不會放過咱們的,如果陳百草沒死就好了,這藥用的越來越少了,”管事不耐煩的吩咐道。
小廝捏開鳳池的嘴,把藥囫圇個的塞鳳池嘴裏,拍了拍他的臉走了。
天亮有人進來,給他簡單清理了一下臉,重新喂了藥,新的一天折磨到來。
中午房間安靜片刻,喝醉的客人被人架出去醒酒,挪動守門的宣義見此,毫不猶豫的對打開的門角撞去,譁啦的鎖鏈錚錚響了好幾聲,拉扯着斷了的脖子。
鳳池睜大眼睛看宣義,耳邊清晰的聽到窸窸窣窣的流血聲,那雙永遠也閉不上的眼睛,就那麼定定的回看他,眼裏都是擔心的放不下。
鳳池早已幹枯的眼睛,多了水光,臉上都是痛入骨髓的恨,他恨自己爲什麼抱守不松?爲什麼後悔了還躊躇不前?爲什麼他永遠是被放棄的那個?
如果不是他的固執,阿嬌也不會死的那般慘,她寧願被喂神仙散,也不願看他跟阿義爲救她仰承身下,他們說好會一直陪着他的,爲什麼要吞陳百草的刀?爲什麼要給阿嬌留刀?
宣義撞門沒了,門口巡邏的人發現了,罵罵咧咧的進屋把人卷了。
鳳池仰面朝天,臉上無有悲喜之色,他心裏支撐活下去的信念沒了,眼眸裏的生機漸漸的暗淡,在消失的剎那,心生憎惡的恨意告訴自己。
“唐鳳池,如果時光能回溯,一定一定要帶所有人一起下地獄,讓他們都嘗嘗背叛與永失摯愛親朋的痛……”
門口新一輪拿賞錢進來的人,沒有一個人發現,地上的人早沒了生氣。
……
“把樓給我封了,樓內的人不許放跑了一個,放跑朝廷欽犯爾等同罪。”
芙蓉樓被大批的士兵包圍着,領頭的是個粗獷的將軍,神情嚴肅凝重。
奔進樓裏的士兵不多時匆匆下來,靠近耳語的回稟。
“回祝將軍,人是找到了,但已沒氣息了。”
祝將軍聽完回頭看身後的人,臉上表情有點遺憾。
“我能上去看看他嗎?”賀圖上前一步問道。
“去吧,回頭侯爺的人驗看過了,本將軍便讓人把他送與你,”祝將軍沒爲難的讓賀圖進去看人。
賀圖領着隨從走進芙蓉樓,在士兵的帶引下上了三樓,當看到房間內地上的人,眸光不由得一縮,這個肚腸裸露在外的人,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屋頂沒了的。
他雖然有心理準備了,卻想不到是這般模樣,賀圖第一時間握緊了陳幺娘的手。
“我們來遲了……”
陳幺娘上前蹲下,拿出綠色的雪竹手帕,擦拭着鳳池髒污的臉,手過之處怎麼也合不上鳳池的眼,輕聲細語的問道。
“唐鳳池,這幾年我一直沒有放棄想辦法救你,你爲什麼不再撐一撐?哪怕多撐一天,也能等到我來救你,你不想做風光霽月的公子了嗎?你出去了就可以正大光明讀書了。”
“我們沒有不管你……”
“對不起……你託我救的姑娘也不在了,我跟賀圖用了所有的辦法,終是搶不過唐府的公子哥,她走的很不體面,不知你們在黃泉路能不能遇到,”陳幺娘聲音突然哽咽住了。
賀圖走過去抱住陳幺娘,拉了拉她的披風,不許她留下多說了,夾帶着人出門離開了芙蓉樓。
陳幺娘被賀圖連夜帶回了涇陽府,她回去後直接病下了,差不多一個多月才好。
賀圖幾乎寸步不離的守着照顧人,這一個多月裏,陳幺娘總是時不時的高燒,有時候燒狠了還會說胡話。
總嚷嚷她的空墳頭太冷了,烏溪府的水好涼難受,她撐不住了……
賀圖幾乎把所有的好大夫,都請去了涇陽府,就連精細鬼,都被快馬加鞭的到處尋了回來。
到底金錢的力量大,請動了大羅仙,陳幺娘被日夜環繞的大夫們,齊心合力的拉緩過來了。
四月初,唐鳳池主僕被賀圖奔走花錢領到屍體,在陳幺娘的交代下,給人送去了烏溪府的西碼頭,一把火燒幹淨了什麼都沒留下。
要不是有一件鮮紅的衣裳遺留下來,陳幺娘都有點恍惚,唐鳳池跟宣義是否真的來過楚溪郡,真的出現過在他們的生活裏。
八月初,盛京再次傳來消息,風光無限的唐國公府,參與二皇子信王謀逆,合府上下男不留,女發賣,一個高門大戶頃刻間冰消瓦解。
九月中新皇登位,大寶上的天子,是個十多歲的稚嫩天子。
十二月底,前吳氏船場,正式更名爲賀氏船場,同時廣送請帖與各家老爺,二十二日席開宴客不下百桌。
……
“你回去吧姑奶奶,給我跟你二哥一條活路成不成?”
阿英使勁搖晃陳幺娘,陳幺娘翻身蓋着被子裝死,她今天就要在八方茶樓歇下了。
潑皮怪隔着門在門口,攔門不許賀圖進屋找人,示意先回去有話慢慢商量。
賀圖皺眉是沒得商量,親是一定要成的,不然他總覺這人生是偷來的,太不踏實了。
“你到底爲什麼不願意呀?”阿英溫柔的問陳幺娘原因。
“太累了,我不想左一次成親,右一次成親,賀圖他們家的祖宗,都要被我磕頭磕爛了,我覺得現在挺好的,爲什麼非要再折騰一次成親?”陳幺娘扭頭對阿英不解道。
“左一次右一次成親都是他,要是換別人我還會考慮……”
阿英用力捂住陳幺娘的嘴,死命咳嗽好幾聲眨眼睛,腦殼使勁對門口看。
陳幺娘木木的腦袋有反應了,急忙找補的說道。
“他每天忙的腳不沾地,非要再成一次親,那肯定不能自己迎親了,要是讓別人代迎我進門,我看了不得更煩嗎?”
“再說了,我們成親好幾年了,不需要這些虛的形式,生活平靜就好了,我不願再生波瀾。”
陳幺娘更想說生活幾年了,她膩了,她想留在樓裏聽曲,看鮮嫩可口的俊後生,可賀圖在外面她不敢說實話。
阿英看陳幺娘表情,心裏真爲賀圖嘆一把眼淚,天天累死累活的掙錢,掙半天給自己娘子眼睛掙花了!
怪不得不敢把人留宿茶樓的,確實得慎重不能留,留下住三天不要,心肯定野的沒邊了。
她坐去牀邊貼心又親切的,拉起陳幺娘的手,企圖喚醒她迷失花眼的良心。
“今年三月你高燒不退,賀圖整夜整夜守着你不睡覺,他把所有的大夫郎中,全都花高價請去了涇陽府,是所有的大夫,你二哥說你要是緩不過來,賀圖肯定隨後跟你走。”
“你好了以後,他回來找你二哥,要你二哥帶他去你的空墳頭,你二哥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墳頭在哪,陳皮講,那個墳頭只有大哥知道,他也是偶然聽大哥說過一次。”
“賀圖聽了,自己去林子裏一個墳頭一個墳頭的找,你猜他找到了沒有?”
“賀圖在你的空墳頭邊,給他自己也立了一個墳頭,賀圖說有他給你擋着一切,這樣你就不會覺的烏溪河的水冷了,小五,只是成親累了些而已,可以爲賀圖喫些辛苦的。”
陳幺娘坐起身眸光裏閃過無奈,認命的點點頭。
“跟賀圖說成親吧,一切事宜從簡,太盛大了真的很累呀!”
“放心,二嫂保證跟他說,”阿英抱住陳幺娘心疼的耳語道。
“即使不喜歡也有陪伴之恩,賀圖是個不錯的好良人,至少幹娘阿叔冷眼看了幾年,心裏很爲你找他而開心。”
“嗯,”陳幺娘嗯了一聲答應了。
半個時辰後她主動跟賀圖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主動牽住賀圖的手,在賀圖詫異的目光裏抱着他笑。
之前都是賀圖主動牽她,在賀圖的潛意識裏,倆人好像置身黑暗船上的夥伴,攜手朝渺小而又遙遠的亮光前行,
行走的路上,只有感受到對方回握的溫度,才能有堅不可摧的信念,不回頭的走出孤獨的荊棘叢生。
……
半個月後,陳幺娘第三次成親如期到來。
這次既不是從百花寨出嫁,也不是從賀氏船場出嫁,而是從野牛村出嫁,到烏溪府置辦的房子,規模就是一般的平常人家成親。
花氏真正目睹了女兒出嫁,哭的跟個淚人似的,幺娘不僅是她的世界,更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閨女短短幾年成了三次親,沒有哪一次讓她這次這麼難受過,送人出門後,回家抱着女兒小時候穿的衣服放聲哭。
花氏看喜慶略空的屋子,茫然不知所措的張望,眼睜睜看幺娘就這麼剝離了她的生命。
陳幺娘坐着烏篷船朝烏溪府而去,路過曾經撿鳥蛋的地方,遇到討生活的船夫們,看見她的紅船路過,扯嗓子打起了號子鬧喜。
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紅黑的船行在無暇的天地間,賀圖立於船頭打着傘,回身衝船篷裏坐着的陳幺娘笑。
碼頭上刁鑽精他們長身玉立,嘹亮的合號子聲在風雪中傳來。
陳幺娘抬頭望去,她熟悉的人都在衝着她揮手笑,唯獨獨少了個溫潤霽月的公子,以及一個木訥又想融入的應聲蟲。
耳邊嘻嘻的響起了,餘暉下肆無忌憚的笑聲,聲音輕快高亢嘹亮,和着湖河上的奔放與豪邁,羞紅了瑟瑟殘陽的紅江水。
陳幺娘看的淚流滿面,真應了那幾句經典的江湖行。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
一個月後,回來聚集的幾人,依舊選擇繼續四散出門,大概都接受不了唐鳳池的下場,選擇出門用自己的方式消解。
陳幺娘跟賀圖去了涇陽府,過了三四年才回的烏溪府。
回來偶爾閒暇時會泛舟湖上,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知怎麼想起了第一次成親的事,陳幺娘掛好牧笛問賀圖。
“我記得逼你成親那次,我給你留了扣的,你明明可以解,爲什麼要把它揚大了名聲?”
賀圖笑的神祕,“你猜,猜對了再跟你成一次親。”
陳幺娘翻了一個白眼,結合第一次見紅娥哭腫的眼睛,她用膝蓋想都知道,賀圖成親是勢在必行的,不是她就是紅娥,只不過她歪打正着解了他的煩惱。
“我可不想再跟你成親了,烏溪河的雨神說了,人跟人的緣分只有三次成親,我們已經成三次了,意味着你我的緣分用完了,再成親了,我想換個我愛的人成親。”
“今生恐怕不行了,那就只能等下一輩子了,你可是對往生燈發過誓的,做不到自己說的會孤獨終老,”賀圖說完心情不錯的抱着陳幺娘笑鬧。
笑罷又道,“真要有下輩子,我陪你一起孤獨終老,我願意用命給你擔一半的毀誓。”
“感謝你呀!你的命大部分都給賀家了,還能分一半給我,那我下輩子必須再救你狗命一次,當作回報你,”陳幺娘說完哈哈的大笑開心。
“好!”賀圖擁着人認真的點頭跟着笑。
倆人站於舟上攜手看夕陽,衣衫被風吹的翩然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