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二人仰頭喝酒。
旁觀的六人卻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我師父的少師劍也在李神醫手裏,難道他和我師父有什麼淵源不成?”方多病情急之下,直接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你師父?你師父是誰?”石水聽得少師,不由疑惑,爲何方多病會將少師歸爲他師父之物,難道……
方多病自知失言,卻也坦然,微笑着解釋:“沒錯,我師父就是響當當的李相夷,而我就是李門主的親傳弟子……”話雖然這麼說着,他心裏也是有些忐忑。
佛彼白石均是一臉異色。
喬婉娩急切追問:“方少俠此言當真?此事,我卻從未聽相夷提過……”說着,她語氣漸漸低落,當年相夷日日忙於武林大事,又何嘗有空閒與她說起這許多呢。
方多病有些尷尬,想了想,還是彎腰從靴子內側掏出一柄有些陳舊的小木劍,遞給了喬婉娩。
他們幾人雖然身形虛無,但相互間相處卻是與常人無異。
透明的木劍被喬婉娩顫抖着手,小心接過。
她的手在那熟悉的字跡上撫過:
“相夷……”
石水也湊過來看:“確實是門主的字跡!”
她看向方多病,驚道:“難道你真的是門主的徒弟?”
“石姐姐,我怎麼會騙你呢?”方多病憨笑着,繼續解釋,“當年我體弱多病,拿不得重劍,師父便送了我這柄木劍,並告訴我,若能用此劍練好百招基礎劍式,他定收我爲徒!”
說到這裏,他的情緒也陷於低迷:“現如今,我早已達成要求,而他,卻不見了……”
幾人聽他解釋,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單方面的拜師。
若真如他所言,若門主仍在,這師徒緣分未必不會成爲現實。
但……
六人又陷入沉默。
陽光很好,從樹葉間輕輕灑落。
樹下坐着的二人還在你來我往地喝酒。
喬婉娩將目光轉向姿態寫意的李蓮花。
雖一身素衣,但難掩出衆容色。細細看來,眉眼竟與相夷有幾分相似。
然而,一個是高懸江湖的灼灼驕陽,一個如遙遙灑落的清冷月光。
實在是有太多的不同了。
根本無法將兩個人聯系在一起。
現如今,天意讓他們來到此處,又得少師劍與四顧門的消息,想必定能獲取些許關於相夷的消息吧。
十年過去,若相夷仍在,也是近乎而立了。
李先生看起來卻不過二十四五,果然是自己的臆想罷了。
一時間,幾人都有些怔怔。
恍然間,綠意湧動。
轉眼,卻已身處一開闊大殿。
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一人頭戴金冠,撐頭坐在高高的臺陛之上。
雖通身華貴,卻一臉病入膏肓之色。
他身側站着一位老者,姿態挺拔、目露精光,手握一柄拂塵,一看便是位功力莫測的絕代高手。
而階下,站着個身着紫色魚龍服、姿容出衆的青年,卻是個對百川院而言不太陌生的人——監察司楊昀春。
幾人還在打量,方多病卻已出聲:“陛下!”
其餘幾人這才了然,他們居然來到了皇宮!座上的便是如今大熙的皇帝陛下!
還不等他們幾人考慮更多,一陣沉穩卻虛浮的腳步聲傳來。
剛見過的李蓮花,穿着剛剛那件素色寬袖長衫,戴着剛剛那支松枝木簪,捧着一個雕紋精致的木盒邁進殿內。
撩起衣擺,臉色平靜地跪下,沉聲道:“李蓮花拜見陛下。今日前來,只爲陛下獻上一物,以解陛下所中之毒。”
說着,將捧着的木盒打開,穩穩推向前方。
盒子裏,放着一株熠熠生輝的紅白花雙生的植物。
皇帝陛下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李蓮花手裏的東西,身旁秉着拂塵的老者卻是一臉復雜。
“這……難道是忘川花?”雲彼丘頗爲精通草藥,雖然沒有見過傳說中的忘川花,但看這花顯而易見的不同凡響,料定這必然是所謂的可以解李蓮花所中之毒的忘川花。
“他……他把忘川花獻給陛下了?……”方多病滿臉不可置信。
明明剛剛兩人還在樹下言及何時服用忘川花解毒,可是,可是……
“從這情況來看,獻花這事情是發生在我們剛才看到的兩人對談之前啊。”白江鶉也嘀咕着。
幾人思及剛才李蓮花和方多病的談話內容。
原來,所謂的陛下的“不追究”是這樣來的。
一個將死之人,一朵用於救命的稀世奇花。
剛才那個方多病還滿懷期待,讓李蓮花早點服用忘川花。可他並不知道,忘川花早已沒有了。
六人不約而同想起剛剛樹下閒坐着的李蓮花平和溫柔的表情,以及那幾句淡淡的肯定:“當今聖上呢,仁愛寬和,體恤百姓,是個好皇帝……”
這樣一個“好”皇帝,原來竟是這樣求全來的。
說出這番話、經歷這般事的李蓮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衆人望着依舊捧着木盒,靜靜跪在殿上的人。
他的神色很淡,表情也近乎於無。
看不出什麼悲喜,更不用說什麼不平不忿。
他整個人都是淡淡的、柔柔的,喜怒哀樂仿佛早已離他而去。
他跪着,但身姿挺拔。
他跪着,但仿佛他才是臺陛上端坐着的那個。
殿門洞開,一束光籠罩在他身上。
他在光裏。
他就是光本身。
周圍漸漸暗下去,只有李蓮花所在的地方仍餘一圈光亮。
衆人知道這又是轉換的預兆。
但他們仍定定看着唯一光圈裏的那人。
他們不知道他從何而來。
但他們能預料他的歸途爲何。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嗎?
雖然不曾結識,也不曾相交。
但僅以這草草幾面來看,君心皎潔如明月、浩蕩似長風。
這樣的人,不該是這般結局。
“少師若在這位李先生手中,也不算埋沒。”沉默許久,喬婉娩淡淡說道。雖然李先生看起來並不是習武之人,但這番護佑天下之心,卻也和相夷殊途同歸了。
光圈逐漸縮小,漸漸的,李蓮花也徹底消失在黑暗中了。
過了許久,周圍仍是一片黑暗。
漸漸的,他們覺出並不是場景遲遲未轉換,而是他們所處的正是一個昏暗之所。
這仿佛是一處陰暗的地牢。
幽幽燭火緩慢搖曳起來,周圍稍稍明亮了些許。
他們正站在一處石榻旁。
榻上躺了個只套了身白色裏衣的人。
環境還是有些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
忽然響起個清脆的童聲:“喂,你說他是不是死了呀?”
隨着這個女童聲音落下,周圍明亮了許多。
石榻上的人,被玄鐵鏈縛了手腳拷在石榻四角。
一身略微凌亂的白色裏衣,散亂的黑發,雙眸緊閉,面色蒼白,隱隱透着不祥的青。
他呼吸微弱,若有似無,毫無聲息地躺在石榻上。
“李蓮花!”方多病驚呼,連忙矮身湊過去探他的鼻息。
細弱的氣流,撲在他探出的虛無手指上。
還好,還好,人還活着。
幾人大感意外,不知爲何他會有如此遭遇。
只能一邊擔憂望着榻上昏迷的人,一邊聽旁邊剛給李蓮花上完藥的兩個小童交談。
“這人都來了四五天了,一直都沒醒。”旁邊的男童聽到女童問話,有些忿忿地開口,頗有些嫌棄,“枉主人給他用了最好的藥,千金內藥都接二連三地用下去了。人是沒死,傷口也沒有惡化,就是他到現在都還沒醒。”
“畢竟一劍傷了肋骨又穿了肺髒,換誰誰不丟半條命啊?”女童閒閒開口,有些瞧好戲的口吻。
旁邊透明的六個人影已是震怒。
這李蓮花看着就不像是會與人結仇的樣子,身體原就差成那樣,竟還被人傷到這般田地。到底是何人下的手?
“你說幫主救他幹什麼呀?我跟幫主三年了,只見過幫主殺人,就沒見過幫主救人……”男童滿是不解地碎碎念,語氣中是滿滿的疑惑和不忿。
大概是已經完成上藥任務了,兩個小童轉眼邊交談着邊收拾好東西,關上牢房門離開了。
雖然不知男童口中的幫主是誰?但從他口氣中見慣的殺人如麻來看,想必不會是個好人。
“紀院主,百川院對於這位幫主,不知是否有什麼頭緒?”喬婉娩眼神擔憂地看着榻上無知無覺的人,詢問紀漢佛。
紀漢佛聞言,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如今所知線索太少,無從得知究竟是何人。”
“江湖中竟有如此無法無天之人,真是氣死我了!”方多病蹲在榻邊,氣極道,“這都昏迷四五天了,這傷得重成什麼樣!?”
六人在這昏暗的牢內束手無策。
榻上的李蓮花安安靜靜,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