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第4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四)

不知何處而來的霧氣又籠上來,幾人明白,這是又要換地方了。

濃霧散去。

綠樹成蔭,陽光明媚。

六人站在一棵茂盛的樹下,一側是平坦的林間小道,一側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溪水。

馬蹄聲從遠處傳來,間或夾雜着一兩聲“籲”“籲”的策馬聲。

馬蹄聲很急,應是有人從遠處策馬奔馳而來。

六人對這樣的場景都有些開始習慣了,紛紛想着這來人中可能還會有那位疑似蓮花樓樓主的先生吧。

畢竟,看了這麼多場景,除了崖上斷劍處,別的地方都看到了那位。

思緒起伏間,馬蹄聲已近。

只見兩匹快馬一前一後急速馳來,不等到眼前,已經依稀看清騎馬在前的是依舊穿着那身碧落色外衫的方多病,而他身後只差了一兩個身距的果然是那位曾見過多次的先生。

比起之前幾次肉眼可見的虛弱,這次騎馬而來的他,看起來康健許多。

近在眼前的馬蹄聲漸漸由疾轉緩,最終變成了溜溜達達的踢踏聲。兩人任由馬兒緩緩停步,方多病縱身下馬,牽着自己的馬的同時,順手牽住了身後人的馬。

一手握着兩根繮繩,一手朝仍在馬上的人探出,示意他扶着自己的手借力下馬。

馬上的人似乎早已習慣他的細致照顧,順從地撐着方多病的手臂緩緩下了馬。

馬兒交給方多病照料,而那位先生則是緩行幾步,尋了根倒伏的枯樹緩緩坐下。

天青色內衫,外套一件壓紋素色寬袖長衫,依舊是半挽着發,斜插一支古樸的松枝木簪。他悠悠坐着,姿態很是放松,笑看着方多病解下馬鞍上掛着的葫蘆向他疾步走來。

六人正巧就站在他們面前的樹下,近得可以看清樹下安坐那人偶爾逸散的細發。

“這位先生,看起來真的很熟悉,很熟悉……”喬婉娩微微垂首,望着樹下那人。雖然氣質相差殊遠,但是看着他,她心中漫上的還是惦記了十年的那個驚才絕豔的少年,“相夷……不知爲何,我總能在這位先生身上看到相夷的影子……”

她喃喃着,聲音低到連站在身側的石水都聽不清。

“可能,終歸是我的錯覺吧……”她繼續低語。熱烈驕傲得如同日光般耀眼的相夷,又怎麼會是眼前這位先生這般雲淡風輕的模樣呢。終歸是她的妄想罷了。

快步走來的另一個方多病打斷了她的思緒。

“給!”方多病將酒葫蘆扔向坐着的人。

那人抬手接住,微微一笑。

此時的這個方多病不像之前在蓮花樓裏遇到時那般表情愁苦。現在的他,和樹下站着的方多病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了,渾身洋溢着少年人的樂觀與意氣,眼底絲毫不見陰霾。

他大大咧咧在那人身邊坐下,笑着問道:“陛下究竟單獨和你說了些什麼呀?”

他說得隨意,聽在樹下六人耳中卻如驚雷一般:陛下!?

是他們想的那個“陛下”麼?!

他們江湖中人何時與朝堂產生了如此深的聯系?

方多病立志行走江湖,算是江湖中人,這位先生看着身體孱弱,算不得江湖客,但好歹也是個與江湖有接觸的遊醫,勉強也算半個江湖中人。

這江湖中人,爲何會單獨面見陛下呢……

“哦,就問了一些小事。”那人隨口答道,語氣十分輕松,“順便給我把了把脈。”

他身邊的方多病聞言“嘁”了一聲,明顯沒被他糊弄:“又開始胡扯!”

那人喝了口酒,無奈道:“句句實話,這天地可鑑。”

方多病卻不被他蒙混,繼續問:“陛下知道你是芳璣王的血脈,難道就沒有爲難你?”

那人臉上閃過一瞬的復雜,但他身旁的方多病卻沒有注意。

他依舊語氣平和:“當今聖上呢,仁愛寬和,體恤百姓,是個好皇帝。我不過呢,是個將死之人,對他來說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語氣平淡,情緒穩定。但說出來的內容,卻讓樹下站着的六人側目。

“芳璣王?”白江鶉“咦”了一聲,“難道他竟是百年前那位芳璣太子的後人?”

還不待他們震撼於他竟是皇室血脈,從他口中吐露的關於自身的情況,又將幾人震了一震。

回想起江上的初遇,那時候連吐血都近乎悄無聲息的他,看起來的確是個將死之人了。

看來,如今的場景又是發生在他們之前看到的場景之前。

雖然如今這人看起來也是過於單薄瘦弱,但好歹臉上還有一兩分血色。想到他的黯淡前路,雖然素不相識,卻也難免心中嘆息。

幾人思索着,兩人之間的對話卻仍在繼續。

“縱是明君,但凡有任何可能動搖他身份地位的事,他是絕對不會手軟的。”這時候的方多病明顯顯出與另一個方多病不同的沉穩來,他側頭看着身邊的人,定定道。

“嗯,好吧,方小寶,你猜對了。其實我告訴陛下,我從極樂塔拿走了一件東西。若我們出了事,這位朋友便會把這件東西公之於衆。”像是被揭穿了,掩飾不下去,那人神色認真地解釋。

“胡扯!”方多病明顯不信,“你哪在極樂塔拿過什麼東西啊?都忽悠這麼多次了,以爲還會信你?”

那人聞言失笑,眼底都漾出溫暖的笑意,看着方多病的眼神柔軟極了。

“連陛下都敢騙,嘁,真不愧是能醫死人肉白骨的李神醫啊!”方多病很是熟稔地回應,語氣裏也是掩不住的笑。

“可以啊,這長大了啊。”傳聞中醫死人肉白骨的李神醫欣慰地望着方多病,笑着感慨。

六人終於在此刻確定那人的身份,果然便是那蓮花樓樓主李蓮花。

傳聞中能起死回生的李神醫,竟是如此這般芝蘭玉樹的人物。

而透明狀態的方多病則是羨慕地望着樹下侃侃而談的兩人,現如今的他才剛剛逃家成功,尚未在江湖遊歷。看着另一自己已經成長爲自己想象中的江湖少俠模樣,肆意瀟灑,說不羨慕是假的。但同時,他心裏又泛着嘀咕:他和傳聞中的李神醫似乎成了摯交,但這位李神醫的身體狀況實在是令人擔憂。不知現如今,這李蓮花身在何處,希望離開此處後能早些找到他,趁早解決他的身體隱患。

姿態閒適放松的李蓮花環視着周圍的景色,眼神溫柔而眷戀,繼續緩緩道:

“你看啊,如今這個盛世,河清海晏。那我問你,又有誰比現在這個人更適合做皇帝呢?”

方多病邊聽邊點頭,也不打斷他。

“再說了,我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得修修我這個蓮花樓,種各種各樣的蘿卜,那該多好!”

他邊說着,邊瀟灑甩袖,眼裏帶着光,仿佛眼前正是他期許的景象。

聽到此處,他身側的方多病和樹下站着的六人都不免順着他的話頭暢想。

“這李先生,想必胸中有大丘壑。”喬婉娩如今明曉了這人身份,終是說服自己不要再做無端猜測,也終於對眼前這個讓她感到許多熟稔的人放平了心態。

因而,也更能感受到這位李先生言語間的豁達。

而佛彼白石幾人,也在這番對話中,明悉了更多事實:這位蓮花樓樓主似乎在血脈身份上對今上有些威脅,而今上自身也似乎存在一些瑕疵。從他們談及的極樂塔,可知這相關祕聞應當就是在此處,而李方二人應當了解此祕聞對於今上的壓迫,故而才能這般成竹在胸、肆意而談。

就是不知,他們如今看到的這些場景,究竟是真還是假了。

坐在李蓮花身側的方多病笑着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期待地問:“說來說去,你這休養得也差不多了。哎,什麼時候準備用忘川花解毒啊?這才是正事。”

解毒!

六人又捕捉到了和之前看到情景相關的內容。

看來這位李先生果真身中劇毒,就是不知具體是何毒了。

而這方多病口中提及的忘川花又是何物?居然竟能解劇毒麼?

思緒紛繁,但現如今也只能再看。

李蓮花笑容不變,只是微微斂眉輕嘆:“真的一點都不着急。明日呢,我得去一趟四顧門,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解決。”

“什麼?四顧門!”石水震驚。

其餘五人也同樣被這個詞震撼。

四顧門。

他們來時,四顧門早已風流雲散。

而今,居然在李蓮花口中聽到了“四顧門”!?

且聽他所言,這四顧門應當爲衆人所知。難道,難道他們竟來了另一方世界……

畢竟,在他們所在之處,四顧門早已和那個驚才絕豔的少年一同成爲過往了。

但看着他們不陌生的方多病,成熟許多的方多病,難免又想,難道在不久的未來,竟是四顧門重振了嗎?

難道,難道是門主回歸了!?

“門主!肯定是門主回來了!”石水驚喜地大喊。

她實在是想不出,除了門主重歸,還有誰能讓四顧門再現江湖!

佛彼白幾個神色也有幾分激動,只是雲彼丘臉上更多的是糾結與愧色。

喬婉娩眼含期待,希冀地盼着能從李蓮花口中得到更多關於四顧門的消息。

然而聽完李蓮花這話,他身邊的方多病眉頭卻皺了起來,滿是不解和疑惑。

望着方多病略帶不爽的神色,李蓮花也沒有開口解釋,只是將酒葫蘆遞到他手裏,堵住了他的話頭:“來,喝酒!”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