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隱山,雲居閣。
薄霧冥冥,草木幽香。
喬婉娩站在廊前,淚眼婆娑凝望着廊下攏着白裘的李蓮花,也是李相夷。
遙遠的十年歲月,如同迢迢河漢,將她和對面的人隔開了很遠、很遠。
遠到,這個曾經的颯颯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許久許久,仍舊相見不相識。
她想問:
十年了,你爲什麼不回來?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了十年,找了你十年?
你既然還活着,爲什麼不回來……
可是,他是李蓮花。
那個寫着“沉痾難起,劍斷人亡”的江上飄搖客。
那個說着“人無影則去,人去不留”的樓內孤影。
那個吟着“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的牢中失意人。
他是李相夷。
可是,他好像又不是李相夷了。
喬婉娩突然有些慶幸,面前蒼白着臉色的人看不見她。
讓她還有時間,可以將自己紛亂的思緒一一按下。不至於失態般,衝着眼前人哭着喊着,想要急於向他尋求一個回答。
眼前的人連脣色都是蒼白的,整個人仿佛比他們還要透明。
他中了碧茶之毒,她不知道。
他被單孤刀暗害,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日光太過耀眼,她太累了,追不上。
之前還衝雲彼丘發了頓火的石水,在真正得到答案時,反而陷入了沉默,只是喃喃:“門主……”
她早在十年前便知門主中毒,可人往往心存僥幸。
她除了看雲彼丘不順眼外,也做不到任何事。
找不到門主,也處置不了雲彼丘。
在紀大哥和白大哥的調停中,兜兜轉轉時間就過去十年了。
當年她是追隨在門主身後的那個小妹妹,一朝風雲驟變,人微言輕,她根本無能爲力。
如今其實也一樣,除了朝雲彼丘出氣外,她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日日對着百川院的那幅門主畫像,仿佛真的把他當成了畫上的人。
說要爲門主報仇,說要找尋門主。
可真正人在眼前了,她的大腦只是一片空白。或許,她的心,並沒有自己以爲的赤誠吧。
而紀漢佛和白江鶉,心頭的巨石在被狠狠掀起後,終於轟然落下。
李蓮花,真的是門主,真的是門主啊。
雲彼丘仍舊是跪坐的姿勢,即使場景變化也沒任何動靜。
因而,他落後這些人,稍遠些一個人跪坐着。
低垂着頭,夾雜着白發的發絲垂落,掩蓋了他臉色的神色。
“撲通”幾聲,佛彼白石剩下三人也是齊齊跪地,雖然十年未喊,這一瞬卻開口得無比自然:
“屬下拜見門主!”
聲音在雲隱山轟響,可其實又毫無聲響。
他們面前不遠的李蓮花依舊靜靜立着,連眉峯都沒有挑動一下。
立在一側的母子二人,看着跪了一地的場景,一時都說不出話。
心頭翻湧很多。樁樁件件,震撼無匹。
何曉惠雖欣慰於自己的兒子居然真的能在將來遇上他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師父,但是,望着那個如風中勁竹般的清瘦身影,她終於深深嘆了口氣。
她終於明白之前在天機山莊的場景中,那個自己爲何如此滿含敬佩又言辭懇切了。
雖然她因二妹與單孤刀之事,對於江湖、對於四顧門沒有任何好感,但不可否認,李相夷是個真正的英雄。
即使他成了李蓮花,卻依舊是那個英雄。
況且,成了李蓮花的他,風骨內斂、雅致溫文,待人卻依然赤誠。光看他自己傷病未愈,就忙着給那個方小寶熬藥,就知道,他是真心將方小寶當作後輩關照。
想畢,她抬手拍了拍身邊方多病的肩。
有些事,不必說;有些事,必須自己去面對。
從剛剛開始,方多病一直是茫然的。
他只能握緊了手中的爾雅。
一個劍客,一定要握緊手中那把劍,才能平天下所有不平之事。
腦海中回響着那個張揚桀驁的李相夷對他說的話。
可是,當李蓮花和李相夷合二爲一,他心裏一瞬間空落落的。
紛繁復雜的思緒在大腦裏此起彼伏,最後凝成一片茫然。
愣了很久,方多病才想——
你讓我握緊手中的劍,那你呢?你的劍呢……
雲隱山起了風,刮得樹木枝椏獵獵作響,像是昂揚肆意的旌旗飄揚。
滿山的蒼翠在風裏混作了一團,深的淺的、濃的淡的,每一抹都是自由的風的模樣。
耳邊呼嘯風聲漸止,眼前又是一處小院。
只是這個院子,藥香馥鬱,藥材遍地,應當是個藥廬。
佛彼白石垂首許久,終於還是由紀漢佛提議起身。
畢竟,如今場景還在繼續。既已得知門主下落,當務之急還是了解清楚更多情況,以便之後應對。
喬婉娩紅着眼眶,也是沉默,卻也心中堅定,更要好好了解有關相夷的情況。
方多病依舊用力握着劍,同母親何曉惠站在一道,下意識地遠離了佛彼白石幾步。
“關兄,救命啊關兄。”打破沉默的,是邊從小院外飛奔而入,邊高聲喊着救命的方多病。
他還是剛剛雲隱山時的那身扁青色勁裝,腰側的那灘血跡也還在,甚至更溼潤一些。
不等院裏一大羣透明的還是不透明的人有什麼反應,他已經衝到正在院中亭下,一個熬煮着湯藥的青衣男子身邊,正是方多病口中的關兄——乳燕神針關河夢。
“快,快去救李蓮花,他已經昏迷了。”
邊喊着,邊試圖引他隨自己出去救人。
透明着身體的幾人,第一次在方多病的聲音裏聽到了滿滿的茫然、害怕,他甚至是含着淚,帶着哭腔高喊的。
李蓮花!
喬婉娩聽得此言,已經轉身往院外趕去了,其餘人也緊緊跟上。
院外停着輛機甲偃車。
“追雲車……”追出來的透明身體的方多病呢喃出聲,追雲車是天機山莊得意之作,不用畜力便可日行千裏,追雲趕日。
不過轉瞬,他便拋下關於追雲車的想法,跟着其餘幾人一起探頭往車內望去。
幾個人幾乎將追雲車圍了個結實。
透過小窗,他們看到裏側矮榻上靜靜躺着的李蓮花。
身上蓋着那件在雲隱山見過的白裘,一身淺灰色衣服,頭發挽得整齊,插着一支木色蓮蓬簪。
面色白中泛青,脣上毫無血色。
安安靜靜躺在那裏,仿佛只是安睡。
“相夷——”記憶裏的相夷永遠健康昂揚、活力十足,憑借深厚內力和少年人的強健,他甚至都不怎麼生病。而如今的李蓮花,她甚至都未見過他安好的模樣,一直都是病病弱弱,身體堪憂。
其餘幾人也是一臉憂色。
這時,裏面的方多病又飛奔出來,一步跨進追雲車。
小心將昏睡的人背起,然後腳步不停進了院落。
一羣人又趕緊跟過去。
室內的竹榻上,關河夢先爲李蓮花施針,將將壓住由脖頸處往上蔓延的黑色。
他把了把脈,轉頭支開站在一側的淺綠衫女子,對方多病輕輕道:“借一步說話。”
方多病一臉憂色,猶疑着跟在關河夢身後,在門前空地站定。
屋內跟着進來的一羣人,望着依舊無知無覺昏睡的人,也選擇跟出去。
總要聽聽到底什麼情況。
關河夢沉吟良久,最終還是選擇開口,淡淡地說:“他命不久矣。”
這句話落,所有人心頭一片空茫。
“這總該有些辦法吧……”關河夢身側的方多病,幾乎要哭出來了,哽咽着。
關河夢搖了搖頭,無奈道:“他是身體損耗過大,傷在本源。縱使修了又補,也只是勉強支撐,氣血無法繼續。”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搖頭,也是束手無策。
聽他說如此,衆人已經驚愣失神。
但他的下一句,又將衆人打入地獄:
“只是我上次給他診脈之時,他尚有四個月的性命,短短幾日,他便折了一半的壽命來砸我招牌。”
作爲一個醫者,對於這樣的病人,他也是真心無奈。
四個月的性命!
何曉惠在這羣失神的人中,尚算理智仍在,可是聽得此言,也是嘆惋遺憾。
但關河夢還在繼續,他轉向方多病,問道:
“他可中過什麼毒?”
方多病怔愣片刻,還是低低說出了答案:“是碧茶之毒。”
聽到這個答案,關河夢也愣在了原處,仿佛隱隱有了猜測的答案般,繼續道:“這碧茶之毒一旦深入血脈,當肺腑俱催,無藥可解,必死無疑才是。”
聲音裏充滿疑惑,不過片刻,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失聲道:“以毒攻毒?!”
方多病點頭,也終於說出了答案:“沒錯,他用揚州慢壓制了碧茶之毒。”
話落,眼眶裏含了許久的淚珠也終於滾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是未到傷心處。
這一刻,這個少年終於脫去了最後的稚氣。
唉。
旁觀的何曉惠心裏深深嘆了口氣。
成長固然可喜,但成長的代價真的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