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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二十)

笛飛聲出手太快,還不等方多病幾個反應過來,那邊大局已定了。

看到笛飛聲震怒得要殺人的樣子,方多病才第一次對金鴛盟大魔頭的身份有了實感。

但是,他竟是因爲李相夷中毒而如此憤怒,這讓方多病等人很是意外。

原以爲笛飛聲和李相夷單純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宿敵,萬萬沒想到,聽聞李相夷中毒,笛飛聲會如此震怒無比。

於是,方多病只是稍稍猶疑了一會,便開口和這位看起來光憑氣場就可以殺人的笛盟主透露了自己知道的信息:“笛盟主,碧茶之毒忘川花可解,我們曾在其他場景得知次此消息。”況且,按李蓮花的信裏提到的,他獻給皇帝的忘川花還是笛飛聲給他的呢。

所以,和這位應該是友非敵的笛盟主交交底,等離開此處後,通力合作尋找忘川花才是上策。

笛飛聲聞言,沒有說話,只是看看那邊還在端着藥碗愣神的李相夷。

李相夷還是那一身狼狽樣,像是只落湯雞似的,一點都看不出曾經的張狂。

明明是身在武林巔峯的人,卻被一羣螻蟻傷成這副德行,簡直可笑之極。

李相夷愣愣看着藥碗裏自己的倒影。

衆人不知此時的他又在想些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想。

終於,他舉起碗,仰頭一口喝盡。

“我會找到忘川花,治好你。”笛飛聲看着豪飲苦藥的李相夷,沉聲道,“然後我們再公平公正打一場!”

一邊的何曉惠略帶驚奇地看了看笛飛聲。雖然江湖中都說金鴛盟大魔頭喜怒無常、殺人如麻,但本人好像跟傳聞不是很符合啊。

而且,她看看榻上的李相夷,再看看已然恢復抱臂姿勢的笛飛聲,這兩個傳聞中王不見王的宿敵,好像關系也沒有那麼差啊。

喬婉娩則是直愣愣地望着沉默着一口吞下一碗苦藥的李相夷。

相夷很少生病,即使偶爾生病了,也不願意喝藥。

相夷喜歡喫糖。從前自己還說他,這般喜歡喫糖豆,哪裏像個大俠。

相夷——

喬婉娩怔了怔,勉強壓下眼角的淚意——

可是,那樣的相夷,好像被他們所有人一起弄丟了……

空氣裏一陣沉默在湧動,只有淡淡的檀香味淺淺浮動。

遠處的木魚聲還是“篤”“篤”“篤”地遙遙傳來,一聲又一聲,像是敲打在心房上的質問。

見李相夷喝完了藥,無了和尚嘆了口氣,開口:“梵術也只是續經接脈之法,金針也只能將入腦的碧茶之毒引出,無法真的解毒。老衲挽回不了李門主這一身絕世功夫,只能勉強爲你留下一成內力。這數道金針,也是讓你受盡了折磨呀。讓你容貌和身形日漸變化,故人相見也難識。”

李相夷放下藥碗,依舊低垂着頭,仿佛失去了支撐頭顱的力氣。

他的聲音比空氣裏的浮沉還要輕飄:“李相夷已不是李相夷,這可是命數。”

無了看着他毫無生氣的模樣,語帶焦急地勸:“李門主傷在三經,還須盡快回四顧門,着門下和江湖好友尋求救治之法,否則,恐年壽難永!”

李相夷聽罷,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表情很平靜,連眉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過了片刻,他卻直接問了一句:“和尚,我還有多久可以活?”

無了無奈地看着他,聲音沉痛:“勉強支撐十年。”

什麼?!

十年!?

所有人怔愣。

尤其是看過其他場景的幾人,原以爲李蓮花是因爲頻繁動了內力才導致生命垂危。萬萬沒想到,原來早在十年前,早在東海之戰後,他便已被下了斷言。

他才二十……

而且,如今——他們來到此地的如今,便已是第十年……

然而,渾身狼狽的李相夷卻是笑起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落在他身上,仿佛給他鑲上了一層金光。

他笑着,卻沒有什麼力氣。

見過李蓮花多次的衆人,隱隱從他身上覺出了獨屬於李蓮花的那份灑脫出塵的氣質。

李相夷依舊淡淡地笑,輕輕道:“十年?你幫我從閻王爺那裏討回了十年的命數,不虧。”

尾音輕輕落在空氣裏,轉瞬失去了蹤跡。

他微微側首,聲音依舊無力,態度卻堅決:“不過,還請和尚違心幫我打個誑語——要是有人問起來,你不曾見過李相夷,世上再無李相夷。”

無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李相夷沒有解釋,繼續道:“還有四顧門,我也不可能會回去了。”

說罷,他撐着茶幾站起身,幹幹脆脆道了一句——

“走了。”

他搖搖晃晃走下榻,無了急忙起身,忙不迭勸他,語氣裏滿是用心良苦——

“李門主,你年紀輕輕,卻如此放任身殞,豈不可惜啊?況且那碧茶之毒已存於你肺腑之中,必會時時折磨你。萬一哪天強壓不住再次入腦,你恐將爲幻覺所困,最終——”

李相夷的腳步頓了頓,勉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淡淡補全了無了和尚的話:“——最終成爲一個瘋子。”

說話的人語氣淡淡,還帶着幾分解脫般的笑意。

旁邊的一大堆人都驚恐不已。

李相夷望着空氣中自由自在的浮塵,笑了笑,語氣很是向往:“瘋着死很好啊,無知無覺,也無甚可惜。”

“這——”何曉惠看着語氣中滿是不甚在意的李相夷,眼裏溢出不忍之色。但該說些什麼呢?

也就短短一兩日,門人怨懟、愛人分離、功力不復、碧茶毒深,一切無異於是天翻地覆。再加上百姓對於江湖中人的厭惡之言,還有——

何曉惠突然想到了單孤刀。

東海大戰的起因原就是因爲單孤刀之死,但是,他竟然是假死設局!

可是——

何曉惠看看毫無求生之志的李相夷。

可是,在李相夷看來,此時此刻的他,還失去了至親的師兄!

“李相夷,你不要這樣……”方多病喃喃着,瘋着死一點都不好!

佛白石三人雖然早已知道碧茶之毒散人功力,藥力傷腦,十分惡毒,可是,只有如今身臨其境了,才知道——碧茶之毒,果然是萬分惡毒的東西!

經脈寸斷,內力十不存一,毒入肺腑,餘命十年。

他們當初,不該對彼丘輕輕放過的。

“雲彼丘!”石水恨恨,“他怎麼不自己試一試碧茶之毒!?”

“相夷……”喬婉娩輕輕喚着這個名字,看着眼前這個渾身上下寫滿狼狽,但又充滿視死生如浮雲般坦然的少時戀人。

當年的他,原來就在這麼近在咫尺的地方。

可笑她竟還自矜於有情有義地找了他十年!

這樣活生生一個人,她爲何會找不到?!

笛飛聲看着幾乎面目全非的宿敵沒說話。

閉關的十年裏,腦海裏日夜翻覆的是驚豔至極、鋒利至極、強悍至極的一招明月沉西海。

但是,看看現在這個李相夷——

他自己就要明月沉西海了。

笛飛聲目無表情“嘖”了一聲,心道:我可不會讓你這麼容易去死。至少得讓我名正言順成爲天下第一以後才行。

那一頭,無了追到他身側,還想再勸,語重心長:“老衲不知李門主心中想要避什麼,如此決絕要去——”

李相夷緩了緩腳步,微微側頭,想要阻止無了再勸。

略略側首,目光卻被禪房牆上的佛偈吸引——

一念心清淨。

蓮花處處開。

他的眉眼在光影浮沉中沾染了點金色。

他微微漾出一抹釋然般的笑,輕輕道:

“和尚,你這個禪語——好得很。”

嘴角的笑意變深,眼底也變得幽深——

“了悟了。”

語氣淡然,卻壓下了一室浮塵。

他打開門,迎接他的是爛漫天光。

他的步伐依舊沉重而遲緩,但他的靈魂卻輕靈而飄渺。

無了急急追出門來,大喊一句——

“李門主——”

所有人怔忡。

望着他踏出門去,望着他走進天光。

聽得無了的呼喊,一往無前的人終於緩緩回了頭。

他緩緩轉身,年少狼狽的李相夷逐漸褪去。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所有人的注視裏,變成了那個——披着半發,挽着松松發髻,一身素色寬袖長衫的——李、蓮、花。

他在光裏微微笑,笑着說——

“李相夷已葬身東海,從此——這世上只有李蓮花了。”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