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裏的霧氣越來越濃重,富有韻律感的木魚聲也漸漸變得輕悄,最終消失在濃霧深處。
一羣虛無着身體的人被濃霧裹挾,很快就失去了方向。
但他們知道,很快就會再次遇見李相夷,不——應當是李蓮花。
那個熱烈赤誠的少年,已經被他身邊的重重惡意埋葬,被他自己親手從心底剜出,靜靜地、深深地埋藏在東海之下了。
並沒有讓他們等待許久,霧氣開始變淺變淡,耳邊傳來的是熱鬧的人聲。
眼前的場景很陌生,是一處熱鬧的街市。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招呼聲、吆喝聲,你呼我應、此起彼伏,是一幅很常見,但對於江湖俠客而言很少深入其中去體驗的百姓生活圖景。
透明身體的一行七人很是怔愣了一會。
傳聞中殺人如麻的笛盟主更是感覺渾身不太自在。
還好,不遠處出現了一個他們熟悉的身影——
一身略有些陳舊的淺灰色麻布長衫,用一支荷葉木簪挽着潦草的半發。
頰邊逸出的發絲被不知哪裏來的輕風微微吹拂,露出一張蒼白而憔悴的臉。
他看起來還是少年模樣,時間應當距離普渡寺那次相遇很近。
瘦削的肩略略塌着,走路仍舊有些晃蕩與踉蹌。
熱鬧的人羣在他身邊來來往往。
他卻仿佛獨立於人羣之外。
人們高聲笑談、朗聲招呼,這些統統與他無關。
曾幾何時,不論何時何地,在人羣中都是一呼百應、鶴立雞羣、耀眼奪目的少年劍神李相夷,站在如此熱鬧紛繁的人流裏居然都無人過問。
遙想那紅綢舞劍,萬人空巷的盛況,恍惚得仿若前塵往事。
他一身病容,一身落拓,仿佛風中搖曳的枯葉。
他靜默地站在人羣裏。
透明着身體的一羣人,也靜默地在人羣裏回望他。
喬婉娩已經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了。
就像離開四顧門他自己的居所時候那樣,輕輕地掩上的那扇門,他默默地關上了心裏的那扇門。
表情也很淡,動作也很慢。
已經不太像那個直來直往、豪氣颯爽的少年劍客了。
方多病靜望着他,想開口喊:“李……”
他有些不知道該喊他什麼。
他看起來既不像驚才絕豔、鋒芒畢露的李相夷,也不像灑脫自在、睿智深沉的李蓮花。
他站在人羣裏,仿佛不知道何去何從。
路過的風卻吹得更熱烈了些,把他的發絲飄揚在空中。
過了許久,也許是他站在路上太久擋了道。
路過他身側的人,小小咒罵了幾句。
耳力極佳的笛飛聲一瞬間的表情像是要殺人。
他被路過的人碰撞了肩膀,一時踉蹌了幾步。
沒收到道歉,反而被指責礙事。
笛飛聲的表情更像是要喫人了——我把你視爲此生唯一對手,你卻成了這副德行,不會連路過的狗都能踢你一腳吧!
他恨恨看向他,一時不知更想殺了誰。
終於,他邁開了腳步。
他淡漠平靜的眼光稍稍掠過人羣,最終,選定了一個方向。
他們不知道他要去哪兒,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後。
竹竿斜挑,白底黑字招搖,上書一個大字——當。
是一家當鋪。
虛無着身體的幾人一時不知他爲何要來此處。
何曉惠卻突然想起,他從四顧門離開時,什麼都沒有帶上。
“是來當東西的吧,畢竟,他離開時,應當沒有準備銀兩。”
人生在世,無非喫喝二字。
但若身無分文,那半文錢也能難倒一個英雄好漢。
更何況是個落難的好漢。
其餘人才愕然想起——
是啊,家大業大的四顧門說不回就不回了,可是,除了那身殘破的舊日衣衫,他什麼都沒帶上,他還能當些什麼呢。
畢竟,他連劍都丟失在東海了。
直到——
他動作遲緩猶疑地從懷裏掏出一面熟悉的令牌。
“門主令!”四顧門的幾個舊人震驚喊出聲。
那是——他們睽別十年之久的四顧門門主令牌。
浮雕獸首,錯金鑲嵌。
端端正正一個“令”字,折射着冷冷的光。
“他要做什麼?”方多病驚呼出聲,“這難道是打算當了門主令?”
那可是賜生則生、賜死則死的四顧門門主令牌啊!
“可有時候,填飽肚子才是更重要的事啊!”何曉惠默默給自己兒子補充道。
他注視着手裏這面令牌,手指輕輕撫過上面的“令”字。
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愈加專注。
過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決心。
他將令牌握在手裏,朝着當鋪邁步。
挑開同樣寫着大大的“當”字的門簾,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簾後。
他們還待再看,卻不等他們提步跟隨,畫面已經漸漸黯淡下去了。
黑暗持續了很久。
幾人在黑暗裏沉默。
那可是四顧門門主令牌——可是,四顧門他都不要了。
那可是他從十五歲下得山來,闖蕩江湖至今的全部成就的凝結——可是,他現在衆叛親離、傷重難愈、命不久矣。
幾人無法以己代之,切實感受他做出當掉令牌的舉動有多無奈,有多心痛。
但是,回想他剛剛留戀輕撫的模樣。如果有可能,若非走投無路,他也不會出此下策,那畢竟是他過往榮光的全部見證啊。
四顧門的幾個舊人,終於後知後覺感到仿佛有穿心一劍,涼涼地從身體裏貫過。
四顧門,他真的不會回去了。
當然,他們更後知後覺地想起,原來——早就沒有四顧門了。
鳴蟲的歌聲漸次響起,身邊浮現草木香氣。
他們又一次轉換場景,又是一處山林。
只不過正值夜間,看不清草木蔥蘢,山林樹木望過去倒是黝黑陰森一大團,甚是可怖。
不遠處亮着幾盞燈,在夜風裏輕輕飄動,如同搖曳的鬼火。
心念一動,幾人已齊步上前。果然——
“蓮花樓!”
方多病已經急切而驚喜地喊出聲。
果真是蓮花樓。
只是走到近前,除了還未見過蓮花樓的笛飛聲,其餘幾個都意識到,雖然確實是蓮花樓,但卻比他們曾經見過的簡單很多、粗糙很多。
就像是剛剛搭建起來的樣子。
樓前也沒有拉車的黑馬,雖然樓屋下的輪子已經安上。
幾人從刻着鏤空葫蘆的門進來,樓裏靜悄悄的,沒有人。
四下掃視,樓內陳設也比他們曾經看到的簡單許多。
拼成樓體的木板帶着水漬過的痕跡,東一塊西一塊地掉着漆。
而且,隱隱雜着一種海水的鹹腥味,遠不是後來淡雅清苦的藥香。
笛飛聲擰眉打量着簡陋的古怪小樓。
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有些熟悉。
他們聽到樓外傳來細細的水聲,於是,又從描着蓮花紋樣的門一側出去了。
水聲傳來的地方依稀是一小塊菜地。
一團白色的人影蹲在地上,手裏正拿着只水瓢在給菜地澆水。
幾位大俠不是很清楚地裏種的到底是什麼,但他們知道蹲在地裏的那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