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人在廊檐下靜默。
雖然擠着滿滿當當的人,卻仍覺一種難言的空寂籠罩了所有人。
他們不是李蓮花。
他們無法感同身受。
但僅從他們旁觀的角度來看,便已覺心酸難抑。
喬婉娩很想忍住眼裏的淚水,但終究是控制不住,只能任它肆意流下。
她終究,把記憶中那個有着明媚笑容的少年,變成了如今這般波瀾不驚的模樣。
旁人如何做想,與李蓮花無甚相關。
他微微晃了晃頭,發絲也隨之輕輕晃悠。
他緩緩轉身,輕晃着一背青絲,消失在了前方……
場景又漸漸暗了下去,悠悠亮起時他們又出現在了蓮花樓。
一行人已經很熟稔地各自找好了位子。
李蓮花依舊是剛才那身松霜綠的長衫,坐在睡榻旁的桌前,手裏捏着個紙條。
桌上燒着個爐子,爐上的砂鍋裏,氤氳着一股藥香——應是他給自己熬的藥,不知又是何處受了傷。
幾人湊上前去,目光先是被攤開在桌面的地圖所吸引——只見地圖上已經圈圈畫畫了不少地方,只不過很多都畫了個小小的叉。仿佛正按着地圖找什麼東西,可都沒在這些地方找到似的。
接着,他們不約而同將視線投向那張寫滿蠅頭小字的寸箋。
李蓮花正在出神地想着什麼,臉上沒什麼表情,信箋夾在指間,目光卻遊移在空中。
正好方便這羣透明的人看清楚上面的內容——
“當年一別,曾言施主碧茶難解,僅十年光景可度。今只餘一年期,施主心結可解?不若回歸復見四顧門故人,與衆共尋救命之法。出家人不打誑語,李施主還年輕,何必便宜了閻王爺。”
“是無了大師的信。”喬婉娩喃喃,眼眶還有些泛紅,但已強按下了起伏的心緒。
剛剛見過的四顧門舊人,與這僅是忘年之交的無了大師,對比如此慘烈。
四顧門舊人字字句句休要再提,無了大師遠隔十年仍心心念念他毒深未解。
“無了大師雖出於好意勸他回歸,可是……”方多病再次看見提及的餘命一年,心頭的緊迫感催生了他無邊的煩躁,“可是這四顧門有人期待他回去嗎?”
他心裏默默補充,早在十年前,他就回不去了啊。
他寧願隨身帶着座樓,四海爲家,獨身來往,也不願意回去了啊。
李蓮花仍在發呆,一邊的狐狸精啃完了雞腿,親熱地蹭到他身邊。
他終於露出個笑,微微俯身揉了揉狐狸精蓬松的毛發。然後,淡淡地,自言自語般說道:“狐狸精,你說,師兄到底在哪兒呢?”
周圍一圈人霎時怔住——他……竟是在找單孤刀?!
還不等他們消化這個信息,李蓮花淡淡的語氣繼續——
“如今笛飛聲已在玉城現身,那麼順着他,我一定能找到師兄遺骨。”
說完,仿佛尋求支持一般,淺笑着問:“你說是不是啊,狐狸精?”
“難道,這十年——這十年,門主竟一直在找單孤刀?!”石水怔怔開口,望着眼前這個蒼白着一張臉的人,“單孤刀……”
是啊,門主還不知道單孤刀設的局,還把他當成自己親如手足的師兄……
其餘人也是愕然,隨之湧起的便是深刻的疼痛。
一個早早被斷定了壽數的人,抱着重傷之身,拖着劇毒之體,居然還在心心念念尋回師兄的遺骨。
他們想到角麗譙的石牢內,那個一身狼狽卻閒庭信步對上單孤刀的人。
他們想起他淡笑着,灑脫地吟着:“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彼時,他們尚不知他是誰。
只覺一股蒼涼從心底泛起。
如今——如今他們知道了他是誰。
卻愈發難以揣測,經歷這樁樁件件、摧心折肝,他到底如何勸說自己笑對這一切?!
“單孤刀?”笛飛聲覺出他們言語中對於單孤刀的恨意,有些奇怪,畢竟雖然之前稍微預感到單孤刀之事並不簡單,但他畢竟沒有經歷直面單孤刀的場景,所以,他很是直接地開口詢問,“單孤刀到底怎麼回事?”
說完,他盯着四顧門的幾個舊人,指着他們答疑解惑。
要知道,十年前他與李相夷東海大戰起因便是單孤刀。但當時,自己也是因爲感到一些蹊蹺之處,才命手下搶了單孤刀屍體。
沒想到徹底惹火了李相夷,誓要與金鴛盟宣戰。
這不他正好求之不得麼,你要戰那便戰!
以前找李相夷比武那麼多次,都被他那些所謂的行俠仗義牽絆無法實現。這次李相夷主動找他打架,正中他下懷。
不得不說一句,單孤刀死得真好!
但現在看來,這單孤刀仿佛沒有真死啊?
佛白石幾人對視一番,還是決定將他們目前所知全盤託出。
畢竟,這位笛盟主好像比他們都着急着想要門主解毒。
聽完幾人關於單孤刀假死脫身,故意引起四顧門和金鴛盟大戰的解釋,笛飛聲氣極,一掌擊向蓮花樓外的大樹。
但可惜,只有透明着身體的幾個人感受到他憤怒之極的強烈氣勁,樓外連樹葉子都一動未動。
“單孤刀!”笛飛聲咬牙切齒,和之前含恨擠出“角麗譙”的名字很是相似。
李蓮花可不知道旁邊正站了個暴怒的笛盟主,他終於擼完了狗,繼續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紙條。
草草看過一眼無了大師苦口婆心的勸解,卻沒有放在心上。
正在此時,方多病推門而入。
李蓮花神色自然,將手上的信箋投入了一旁的爐火。
方多病很是自來熟地進得門來,還邊念叨:“哎,我說你這人,我躲開我小姨的工夫,一轉頭人就沒了,還好我聰明,知道你溜回來。”
看見李蓮花的動作,他湊到爐火前,好奇道:“欸,你剛剛這燒什麼呢?”
李蓮花面無表情,淡淡掃他一眼,道:“不重要。”
那邊的方多病還沒怎樣,這邊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已經急急開口:“什麼叫‘不重要’,關乎自己性命之事,怎麼能這麼隨意?!”
其他幾個雖沒開口,臉上也是同樣的焦急。
那邊的方多病雖然沒什麼江湖經驗,但也沒被他糊弄:“不重要?”
他揣測着,繼續開口:“你該不會出什麼事了吧?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哦,本少爺罩着你!”
旁邊的笛飛聲掃了方多病一眼,眼裏滿是嫌棄。
李蓮花雖然沒有將嫌棄表露得那麼直白,卻也將方多病打量一番,毫無感情地指出問題所在:“你逃婚離家,被斬斷了財源風餐露宿,又狼狽四躥,只怕連你身邊的小丫頭都被抓了回去了吧?”
何曉惠看着那個被李先生當面指出所有狼狽的方多病,卻發現自己兒子的臉皮實在是厚,話說到這份上,他也只是尷尬了一瞬。
看來,他對於闖江湖的決心倒是真的挺大。
不得不再次慶幸,還好初入江湖這個傻小子碰到的是李先生。
那邊李蓮花直接道破了方多病的小九九:“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難不成一直想賴在我這個蓮花樓啊?”
方多病一瞬尷尬,失語片刻。
李蓮花拂袖起身,走向門口的桌子。
方多病則追了過來,臉皮極厚、心態極穩:“話不能這麼說,都是互相幫忙嘛!”
幾步追上李蓮花,湊向他,試圖動之以情:“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過,都是什麼交情啊!”
李蓮花不爲所動,在桌前坐下,拿起放置在桌側的一支香,自然無比湊近茶壺下的炭火。
方多病在他對面坐下,還在苦口婆心,用他淺薄的江湖經驗,試圖說服對面不爲所動的人:“人在江湖走,都得靠朋友!”
一番話說的是義薄雲天,滿是江湖豪氣,可惜他對面是李蓮花。
李蓮花眼神平靜地望着炭火,繼續點香,淡淡道:“我不入江湖,也不交朋友。”
他對面的方多病和周圍一圈透明的人都被他的話噎住。
對面的方多病不知道那麼多,只是單純被堵住了話頭。
而這圈透明的人,心緒就沒有那麼平靜了。
曾幾何時,鮮衣怒馬的李相夷身邊總是熙熙攘攘簇擁着一羣朋友。他喜歡熱鬧,廣交朋友,就像他對面這個熱情似火的少年俠客。
可是,如今潮水退去,他在東海岸邊踽踽獨行,成爲天地間杳杳一孤鴻。
不入江湖。
不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