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親吻線香,相觸的一頭已經冒出點點紅光。
香點燃了,李蓮花隨意地甩了甩,讓香燃得更烈一些,便隨手將它插進了香爐。
空氣裏開始漸漸彌漫一股讓人沉靜的好聞氣味。
“這是——安神香!”白江鶉聞着這有些熟悉的味道,想起曾經彼丘說過的安神香,“這……”
他看看毫無所覺的方多病,大概……馬上就又要被門主放倒了吧。
這邊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難以置信地看着李蓮花自然無比的動作——這任誰都想不到,他點的竟然是能迅速將人放倒的安神香吧!
方多病緩了緩,又從尷尬中脫身,繼續念叨:“我說你這個人,表面上看起來很隨和,又好說話,跟誰都沒脾氣似的,其實心裏頭冷得很,誰也不願意親近。這樣可真不好!”
插好香,也沒有理會方多病,李蓮花拿起勺子,給自己舀了一碗山楂糖水。
對面的方多病極其順手地端過那碗山楂,嘴裏還不停:“你老是一個人,連個喫飯喝酒的朋友都沒有,這得多無趣啊!”
李蓮花終於抬眼看他,略微無語道:“說是給你的嗎?”
方多病根本不在乎他語氣中的嫌棄,直接舀起一口開喫。
還不等咽下,便忙不急地贊嘆一句:“ 今天的山楂味道還不錯哎!”
雖然不明顯,但聽到方多病這話,李蓮花的表情明顯松弛了許多,眼裏微微泛出點開心的神色。
這頭方多病還在繼續邊喫邊點評:“還行還行!下次你試試把這山楂曬幹了,再放點陳皮冰糖一起熬燉試試,肯定更好喫!”
李蓮花輕輕哼笑了一聲:“算你還是個識貨的啊。”
這下,不僅對面的方多病,連周圍一圈透明的人都明顯感到他的微微開心了。
“方小寶,你這是歪打正着,正好說到李先生心坎上了啊!”何曉惠對自家莽撞的傻兒子也是無比佩服——沒看對面李先生從一開始就擺出了拒絕往來的冷臉麼,萬萬沒想到這一來二去的竟然還能誇到人家心裏去。
不過可惜啊——
何曉惠掃了眼桌上燃着的安神香。
看到李蓮花神色放松下來,方多病立刻打蛇上棍,想要說服李蓮花同意他在樓裏住下,並一起闖蕩江湖。
然而,李蓮花並不就此讓步,神色很是無奈與不解:“打住啊。一起破案這件事情,上次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就搞不清楚了,你真的很想進這個百川院啊?”
提及百川院,大概是想到了自己認定的師父,方多病的情緒低落起來:“那是當然啦,四顧門不在了,我師父也失蹤了,可我對他許過的諾言可不能忘,更何況現在笛飛聲大魔頭還沒死呢?我得替我師父收拾他!”
果然少年人,情緒起伏極快。剛剛還滿是低沉,轉頭就自己給自己鼓足了勁。
這個方多病說得起勁,但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已是冷汗淋漓——
尤其是那個‘笛飛聲大魔頭’就在旁邊冷笑着看你啊。
笛飛聲掃過桌前坐着的方多病,又將目光轉向站着的方多病。將他上上下下掃過一遍,施舍般吐出兩個字:“就你?!”
當然,享受同樣待遇得還有百川院的三位。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門主嫌棄了,但是——
幾個人擦了擦額頭滲出的幾滴汗。
但是,他們確實是讓門主失望了吧。
聽得方多病這番掏心掏肺的話,或許是被少年言語中的意氣與誠懇打動,李蓮花也緩和了語調,語帶勸慰,淡淡道:“這個做人呢,不能總活在別人的期望裏。或許這個李相夷也未曾對你有過這麼大的期許。”
“李蓮花……”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看着李蓮花勸着對面絲毫未覺察他身份的方多病,他不知李蓮花說這番話是何種心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酸酸澀澀,有些鈍鈍的疼。
喬婉娩聽得李蓮花的話,只覺果然如上次相夷在普渡寺所說那樣——李相夷已葬身東海。他仿佛言語間完全把自己和李相夷這個身份割裂了開來,把那個熱情燦爛的少年親手葬在了冰冷的海底。
對面的方多病卻仍是少年意氣、血氣方剛,聽他這麼說,便生氣拍桌:“我說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愛潑人冷水!我跟你說這麼多,是真心把你當朋友。你——”
說到一半,他有些犯暈,掙扎着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
看到對面李蓮花淡定的表情,想明白了什麼,氣極:“你怎麼能——”
話未說完,人已經抵不住安神香的作用,睡暈了過去。
沒了聒噪的方多病,蓮花樓內又恢復了安靜。
李蓮花靜靜收斂了所有神色,望着對面沉沉入睡的少年。
他的眼神很是悠遠,並不期待有人讀懂。他看着這個仍是一腔熱血的少年,淡淡道:“安神香,好好地睡吧。”
然而,同樣坐在一室幽靜香氣中的他,卻絲毫沒有困倦。
安神香,果然對他毫無作用。
李蓮花在桌前靜坐許久,將自己的右手輕擱在桌面緩緩攤開。
指節分明、指幹細瘦,指腹和手心均是蒼白而光滑,仿佛多年前日日握劍而形成的繭痕從未存在。
他微微低垂着頭,看着這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手,淺淺笑了起來。
許久之後,他又抬眼看看對面的方多病,淡淡朝着這個並不能聽到的少年說道——
“李相夷根本不記得這些,也不會再回去。”
“做人別太認真了,傻小子。”
桌上的香冉冉升起,話語的尾音輕輕逸散。
一室寂靜中,連呼吸都顯得輕淺。
喬婉娩就站在李蓮花身側,微微低頭就看到他沉靜的側臉。
他靜靜的,仿佛一尊雕像。
他自東海歸來之後,仿佛被漫天的海水蕩去了所有的喜怒哀樂。
唯一維系了他與人間僅有的一縷關系的,就是找尋師兄單孤刀的遺骨。
除此以外,他只是路過人間而已。
他會溫柔地看着自己種的菜,會溫柔地看着自己養的狗,會溫柔地看着山川湖海、日月星辰、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可他再也不會將一腔溫柔和熱愛交付給人了。
透明着身體的一羣人,默默看着他靜坐良久。
待得幽香燃盡,沉睡之人將醒,才見他動了動。
果如他們預想一般,將少年挪至路邊,而後便驅車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