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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四十)

陰森森的洞內,狂放到有些悽厲的笑聲終於漸漸低沉下去。

李蓮花盤坐在地,頭微微低垂着,雙手無力地撐在膝上。

他依舊一副潦倒的模樣,說出口的話卻甚是氣人:“笛盟主,你別再浪費時間了。那都是空忙一場,就算你尋到忘川花又如何呢?”

他微微抬眼,看看表情冷肅的笛飛聲,嘴角還掛着笑:“你能逼我喫得下去,卻逼不了我動手。”

緩緩合眸,仿佛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場景,輕輕笑出聲:“到時候我躺在你眼前,曬着太陽等死,看着你着急,想想就有趣。”

“忘川花?!”李蓮花身邊蹲着的方多病聽到了關鍵,“這……”他完全無法理解,李蓮花爲什麼要拒絕忘川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說等死。

難道,這忘川花還有什麼講究不成?

而且——

他看看身邊遍體鱗傷的李蓮花,他仿佛一點都不想活下去……

笛飛聲看着自己唯一承認的對手這麼一副頹廢樣,略略搖頭,似是不贊同。

他看着地上頹唐的人,說道:“李相夷啊李相夷,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師兄單孤刀到底是怎麼死的?”

聽到單孤刀的名字,李蓮花終於緩緩睜開了眼,抬眸直視笛飛聲:“金鴛盟三王殺了我師兄,笛盟主還想否認?”低緩的聲音裏卻凝着不少恨意。

笛飛聲卻是笑了笑,很是平靜地解釋:“金鴛盟的殮屍手冊記得很清楚,單孤刀左胸被劍貫入而死。三王中只有閻王尋命持劍,他當時犯錯,我罰他自縛右手一個月,就算動手,也應該是左手,絕無可能右手劍殺你師兄。”

隨着笛飛聲的解釋,李蓮花原本塌下的肩背開始不自覺地挺直,他直直盯着笛飛聲,眼神變得嚴肅、冷冽,仿佛那個葬身東海十年的李相夷又從他的身體裏蘇醒過來。

然而,周圍這些早已知曉單孤刀假死真相的人,卻是滿臉不忍。

他對於自身的情況總是毫不在意,但凡和單孤刀扯上關系,便能調動他所有的情緒。

可是,單孤刀他騙了你啊!

笛飛聲看他終於抬眼看向自己,滿意地笑了笑,往前幾步,在李蓮花身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側頭看向這個渾身狼狽,但還是有着一雙格外冷利眼神的昔日對手——

“十年前,你我約定休戰五年。此後你師兄莫名被殺,金鴛盟、四顧門就此大戰再起,最終雙雙失勢,沒落於江湖。”

隨着笛飛聲的講述,透明着身體的笛飛聲也想起了當年那紙被輕易撕毀的合約。當年的自己不屑於辯解,又實在不舍能和李相夷一戰的機會。或許,這些都在當年背後暗算之人的算計之內。如此想來,單憑一個單孤刀,並不能成事,金鴛盟內部定有人生了二心。

“可這背後得利之人並非你我。你若真想爲那死去的幾十位四顧門的義士報仇,爲你師兄報仇,我可以幫你查出這背後的真相。”

雖然知道這一切是單孤刀的陰謀,但此時的李蓮花和笛飛聲並不知曉。衆人有些震撼於向來不摻和正道之事的笛盟主竟願意主動幫助李蓮花查清當年真相,只是不知他會有何條件——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

“——只要你答應,和我再戰一場!”

——果然!

衆人望着那個坐在石頭上,側頭認真看着垂眸的李蓮花的笛飛聲,再看看旁邊抱臂冷臉沉思的笛飛聲。

像是感受到了這些人的視線,抱臂的笛飛聲冷冷開口:“東海之戰,勝之不武,我必須要和李相夷重新一戰!”

說完,便閉口不再言語,眼望着地上狼狽不堪的李蓮花,不知在想些什麼。

“報仇?”李蓮花仿佛聽到了什麼可笑的東西,哼笑着吐出這個詞,目光凝在虛空,從眼底泛出深深的恨意,“若真要報仇,該找的就是李相夷!”

這句帶着不容否認的深刻恨意的話,如驚雷般在洞內所有人耳中炸響。

所有人的目光凝在地上這個血跡斑斑、身形憔悴卻散發着強烈自厭氣息的人,原來——你竟是這樣想的嗎?

這十年來,你竟是把所有責任、所有過錯都背負在了自己身上嗎?

可是,這本就不是你的錯啊……

陪着東海掙扎着歸來的李相夷走過那艱難歸程的七人,不免想起沿路百姓的指責、四顧門門衆的怨懟,還有……

所有的一切如狂風暴雨般向那個風雨中飄搖的人襲來,從此,他便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錯了。

依舊在李蓮花身側的方多病,已經不知不覺間變作單膝跪地,他想說,這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麼說……

可是,他阻止不了他。

李蓮花眼神定在某一處,仿佛看着那個東海歸來的失了劍的幽魂——

“因爲他自負,害死了大家。”

他的眸光裏凝着血光。

“他該死,也果然死了。”

那抹本就虛無的幽魂仿佛徹底消失在他眼底深處。

“所有的仇怨,跟十年前的李相夷一塊兒去了。”

透明着身體的幾人腦海裏同時掠過那句平淡至極、心死至極的“李相夷已葬身東海”。

李蓮花側頭,朝着笛飛聲微微笑,眼底卻沒有任何光彩:“笛盟主,現在的李蓮花——是不會跟你打架的。”

說罷,他微微垂了頭,已是累極。

“門主——”佛白石三人異口同聲,想要說些什麼,可是,這個身體和情緒都已累到極致的人,根本就聽不見他們的,可能,也根本不想聽見。事到如今,他們每個人何嘗不是把他逼至此境的推手之一呢?

喬婉娩微微蹲身,望着眼前這個連頭發絲都寫滿了了無生趣的人。

她想到了自己的那封傷人至極的信——君終如日光之盛,何其耀眼奪目。然,誰人又可一直仰視日光。

曾經年少無知的她,終於親見耀眼之日被衆人拖入海底的模樣——

是他們,親手毀了自己的太陽。

洞窟內沉寂良久,唯餘李蓮花沉重至極的呼吸。

巖石上的笛飛聲聽得他滿是恨意和喪意的話語,略微點頭,表示對他如今現狀的理解:“我明白,如今的你,雖生如死,不可能輕易被我說動。”

李蓮花低笑,仿佛也贊同他所說的“雖生如死”。

然而,笛飛聲卻是有備而來:“好,我再加些注,你若不答應我,我親手殺了單孤刀的兒子!”

聞言,李蓮花抑制不住大笑出聲,邊笑邊忍不住輕捶膝蓋,望着一臉正色的笛飛聲說道:“笛盟主啊,你真的別再說笑了。我師兄連婚事都沒許,又怎來的兒子呀?”

其餘人包括方多病還沒意識到什麼,何曉惠卻是一驚,忍不住朝巖石上坐着的笛飛聲那邊探出幾步。

難不成——

她猶疑着,卻見笛飛聲從內襟處掏出一封字跡甚熟的信件——單孤刀親啓。

她的眼睛不由瞪大,不由出聲喊了一聲:“方小寶,過來!”

原本還關注着李蓮花狀態的方多病,瞬間直起了身子,望着滿臉焦急之色的母親,再回頭看看凌亂狼狽的李蓮花。

然何堂主不等他再猶豫,又喊了一聲,並主動上前朝他伸出了手。

方多病握住了母親的手,同她站在了靠近洞口的稍稍遠離衆人的一側。

“娘,怎麼了?”方多病看着她有些慌亂的神色,開口詢問。

“小寶,”何曉惠握着他的手,仔細看這個從那麼點大的小病秧子,辛苦養到如今玉樹臨風的少年俠客模樣的孩子,猜測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緩了緩情緒,說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和你爹最愛的孩子!”

方多病疑惑不解,但並沒有等他疑惑太久,笛飛聲已經從巖石上起身,將一切緩緩道來。

原來單孤刀和天機山莊的二小姐何曉蘭竟有一段露水姻緣,甚至還有了一個孩子。雖然二人並沒有在一起,但那個孩子還是留了下來。

李蓮花直愣愣地望着手中薄薄的信紙,手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先是拿着信紙的手,然後是整個手臂,接着整個人都微微震顫起來,而笛飛聲側頭看向他,語氣滿是肯定:“這個孩子,就叫方多病。”

李蓮花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他,眼神裏滿是驚色。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笛飛聲,除了何曉惠。

“娘……”方多病遲疑着開口,一會兒看着笛飛聲,一會兒看着何曉惠,不知該如何自處。

何曉惠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他的手。

李蓮花陷入了一瞬的慌亂,然而笛飛聲並沒有停止說下去:“你這麼聰明,應該早就猜到了,方多病不是單孤刀的外甥,是他的兒子。”

除了何曉惠,所有人都被這個消息震在了原地。

他們轉動有些僵硬的脖子,望向稍遠些站着的何曉惠和方多病。

然而,比他們更震驚的,是方多病本人。

原來,自己竟不是爹娘的親生孩子,竟是單孤刀——那個忘恩負義,假死坑害李相夷的狼心狗肺之人。

自己怎麼會是他的兒子……怎會如此……

那日石牢中,單孤刀狀若瘋癲的醜陋樣子仍歷歷在目。

他的惡毒、他的瘋狂、他的無情無義,全都清晰浮現,可是,自己竟是這樣一個人的兒子——

他扭動發僵的脖頸,望着也同樣一臉震驚的李蓮花。

對啊,那李蓮花呢?若有朝一日,他得知自己的親生父親害他至此,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這個仇人之子呢?

自己還死皮賴臉地纏着他,還恬不知恥地喊了他十多年師父……

而此時此刻,那個笛飛聲竟還在用自己威脅他——

“李相夷,你若不答應我,我就讓單孤刀的兒子,唯一的血脈,死在你面前!”

笛飛聲放下威脅的狠話,瀟灑轉身離開。

李蓮花終於從震驚中回神,伸手想要攔住他,卻高估了自己傷勢極重的身體,只不過是頹然地垂下了頭顱。

情緒翻湧,堵在胸口的一腔血再也抑制不住,洶湧着從口中噴出,濺落在地,激起了許多塵埃。

他連聲咳了好幾聲,吐出一大灘血。

發絲、嘴角,都掛着血絲,然而,他依舊強撐着抬起了頭,眼神悠遠,卻讓人看得滿是悲涼……

“李蓮花……”方多病看着他這副孱弱至極、卻又執拗至極的模樣,哽咽着道,“你就不要管我了,管管你自己啊……”

透明着身體的其餘幾人,整頓了番思緒,終於意識到,笛飛聲所說的確實是真的——方多病,竟然是單孤刀之子!

“何堂主……”紀漢佛思忖片刻,還是決定開口。

“紀院主,我早已說過,不管單孤刀是小寶的舅舅還是他的親生父親,都和小寶沒有關系。”何曉惠堵住了紀漢佛的話,堅定而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單孤刀負我二妹在前,誤我二妹終身,我天機山莊與他毫不相幹。”

她看了看身邊的孩子,定定說道:“方多病從前是我何曉惠的兒子,往後也只會是我何曉惠的兒子!”

衆人沉默。

只是過了許久,才聽得喬婉娩悠悠嘆道:“希望相夷,不要因此傷心才好……”

有一道光從洞外射入,映得洞內亮堂起來。

然而,一身灰綠衣衫的李蓮花,在洞窟深處無力垂坐着,久久沒有聲息。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