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禪房裏霧氣四起,很快便掩去了李蓮花難得生動的表情。
“哎,娘,你幹什麼呢?”霧氣彌漫中,響起方多病的驚叫。
原來是何堂主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揪住了方多病的耳朵。
“方小寶啊方小寶,你說說你,平白無故亂翻李先生東西還有理了!”何曉惠簡直不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腦子裏怎麼想的,自己和老方兩個從小灌輸的禮義廉恥、克己復禮,都教到狗肚子去了?!怎麼就能做出這麼不知禮數的事情來!
一邊想着許多,一邊手下更是用力,直把方多病擰得厲聲尖叫。
“娘!”方多病大喊,“我知道錯了,這不都是以後的事嗎?出去後我定不會犯這樣的錯……”
“希望你真能好好長長腦子!”何曉惠恨鐵不成鋼,“要不你就待在天機山莊一輩子吧!”
她終於松開了自己都擰酸了的手,看方小寶跟個活寶似的亂蹦着揉自己發紅的耳朵。
其餘幾個人便看着他們母子,卻也沒有出言阻止何堂主的舉動。
雖然方多病也是出於關心,想買點藥給李蓮花補補身體。但這翻人錢財隨意使用的行爲,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適了。
揉了一會兒,方多病也逐漸沉靜下來,他湊到自己娘親身邊,猶豫着開了口:“娘,我知道這樣不對。但不知爲何……”
他望着早已看不見李蓮花的霧氣深處,繼續喃喃:“大概心裏總覺得與他親近,所以,才這麼莽撞……”
雖然他和多年前的那個背影已有許多的不同,但不知爲何,一眼就能讓他覺得很想靠近。不過,如此莽撞不顧後果的行爲,等出去後找到了人,可真是萬萬不能再犯了。
二十歲的李相夷可是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二十歲的方多病總不至於還要做個沒羞沒臊的奶娃娃吧。
更何況,按石水姐姐說的,這碧茶之毒傷腦,他這到處藏錢可能就是怕自己萬一記不住吧。到處藏一些,至少餓了的時候還能從米缸底下翻出錢來填飽肚子。
想到這些,他癟了癟嘴,努力把泛上來的淚意憋了回去,心裏卻盼望着,早些出去早些找到李蓮花啊。
過了一陣,霧氣終於開始消散,綠意開始充斥眼前。
身邊鳥啼蟲鳴,又是一處幽靜山林。
不遠處的樹蔭下,停着蓮花樓。
沒有任何猶豫,所有人都往蓮花樓走去。不經意抬眼,卻發現蓮花樓二樓檐下立着個青衣挺拔的身影。他背對着衆人,看不清面目,但身後那把大刀已經明晃晃地昭示了他的身份——笛飛聲。
透明着身體的幾人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同樣透明着身體的笛飛聲。
但笛盟主只是淡淡抬頭看了眼站在檐下的自己,眼神毫無波動,繼續往蓮花樓內走去。
其餘人相視幾眼,雖不知爲何笛飛聲也在此處,但目前看來也沒有什麼過激舉動,他們也只是繼續跟上,一同入了蓮花樓。
剛進得樓內,便聽到方多病不可置信的聲音:“這麼多銀子?李蓮花,你這是發財了還是發燒了?”
衆人望去,見李蓮花和方多病二人正在睡榻前的幾案邊一坐一站。
李蓮花一身灰綠布衣長衫,戴着竹節發冠,束着半發,一手正執着卷書,一手則剛剛扔完錢袋,隨意擱在案上。
他眼神專注地落在書上,並沒有看對面的方多病,只是淡淡道:“馬上要動身了,不做好準備,怕是要餓死在路上,拿去買幹糧吧。”
說着,他抬眼看了看對面依舊滿臉疑色的方多病:“不需要啊,行,不需要那正好把這……”抬手就要拿回方多病手裏的錢袋。
方多病一把將錢袋攥緊,終於安下了心,笑着說道:“欸,難得鐵公雞拔毛卻之不恭啊!嘿嘿,我這就去鎮上採買。”
說罷,轉身要走,想到了什麼,又回身湊到李蓮花跟前,眼神瞄了瞄蓮花樓二樓,小小聲道:“對了,盯着阿飛,回來好好查查他!”
阿飛——
衆人不免將目光轉向神色冷淡的笛飛聲。
笛盟主冷哼一聲,不說話,不用想就知道定是李相夷喊出來的。
拿着錢袋的方多病拋了個自認爲默契的眼神給李蓮花,然後便歡快地出門採買去了。
李蓮花望着他離開的身影,沉思片刻,抬手舉起茶杯,輕輕抿了幾口。
然後,將手中的書卷擱置在旁,取過幾張信紙,開始落筆寫字。
識得李相夷筆跡的幾人首先看的是他落於紙上的字跡——雖字跡清峻優雅、飄逸靈動,但虛軟無力,一看便是毫無內力之人的筆跡。
而當年的李相夷,不說力透紙背,單那字裏行間的凜冽氣勢就如同他的劍一般,鋒芒畢露。
不管這些透明的人如何想,李蓮花已經按自己的想法逐張寫了下去。
方多病在旁邊看着,眼睛越瞪越大。
只見他在第一張信紙上寫:我與阿飛尚有私事,不得不走,特留此信告知,不算不告而別。
而後,又換了第二張:我並非老狐狸,也絕不滑頭。此信乃是勸戒吾友莫要賭氣咒罵,當速速離開此處,遲則生變。
接着,是第三張:信我絕非有鬼,請去巖石後一探究竟。我已點燃信煙,你小姨即刻要來抓你,速走速走。
“這怎麼仿佛是猜着我的心思寫的?”方多病愣愣看他寫完,然後裝進一個信封,還寫上了——多愁公子親啓。
何曉惠根據信紙內容,猜測了下自己兒子看到這信時的反應,不由笑容滿面:“李先生真的很了解你啊,方小寶!”
而且,何曉惠收了笑意,李先生也算是爲了小寶的安全殫精竭慮了。不僅給了銀錢,還通知了家裏人,可能是擔心小寶不知笛盟主身份,惹出什麼大禍罷。
就是不知,李先生自己情況如何,畢竟,金鴛盟盟主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喬婉娩看完李蓮花寫信,不知心中是不是該稍稍感到寬慰——畢竟,在他們看來,如今的相夷,遭遇了諸多不幸,生活之於他屬實艱難。但是,他的字裏行間,還是躍動着一個自由自在的靈魂,富有情趣、智慧和達觀。
或許,困住他的只是往事,雖囿於往事,卻也絕不沉溺於往事,當下的他仍是能好好活於當下,用不同於從前李相夷的視角,重新看待每一日的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她靜靜地看着這個曾經自認最熟悉的人,少時的浮華如同被煙塵擦拭而去,露出了如玉般溫潤雅致的內在。他或許還是那個他,只是他們這些舊人把過往拋得太幹淨了,所以再見故人時,無法堅信故人終有相見之時。
或許,對於如今的相夷而言,曾經的故人——相見還不如不見。
旁觀的一羣人就看着他收拾好信件,擱置在一塊明顯的石頭上,又估摸着時間,點燃了一支鳳凰信煙。
隨後,便衝二樓喊了一聲:“笛盟主,走吧!”
一羣人依舊待在樓裏,第一次體驗了蓮花樓行駛在路上的感覺,速度不慢,行進平穩,確實是長期出行的不錯選擇。
何曉惠還四處走動了一番,邊看邊贊嘆不絕:“這蓮花樓是李先生自己搭建的,可見他在營造和機關上的造詣也不低啊!”
四顧門的幾個舊人則是仔細地看着樓內各處,果然能發現很多雖被歲月掩蓋,但仍殘存的水漬印記。以前不知道,現聽得蓮花樓是由金鴛盟戰船改造而來,這些木塊的特殊之處也就自然理解了。
只是,不知當年的他,費了多少苦心才爲自己搭建了這樣一個安身之所。
由此推測,當年他應在東海之畔待了不少時日,而他們,竟無一人去尋。
他們望着坐在樓沿上驅車駕馬的灰綠色人影,他依舊面目沉靜。
他們也無從得知,當年的他,內心該有多絕望。
蓮花樓周身的環境模糊起來,並駕的馬蹄聲也逐漸遠去。
眼前再度亮起,卻是在一個昏暗的洞窟裏。
昏暗的燭火搖曳,照得洞內的人影明明滅滅。
“李蓮花!”
“相夷!”
方多病和喬婉娩沒有去注意那個站着的人,第一時間注意到跌坐在地上的李蓮花。
他還是剛剛那身灰綠色衣服,只是此刻發絲散亂、脣角溢血,渾身上下都是斑駁血跡。
“這是怎麼了?”方多病撲到了他跟前,可是他虛無的手指根本就無法碰到這個傷痕累累的人。
喬婉娩同樣滿臉擔憂,回頭看看洞內站着的另一個人——也是剛才那身青衣,正是笛飛聲。
還不等他們思考太多,李蓮花卻垂首哼笑出聲。
他發絲凌亂,卻笑得很是肆意。
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甚至笑着捶了下自己的膝蓋。
整個陰暗的洞窟內,充斥着他狂放肆意的笑,震得每個人的耳膜生疼。
那邊站着的笛飛聲終於出聲:“你笑什麼?”
明明剛剛在蓮花樓裏兩個人還對坐着聊天喝茶,可轉眼爲什麼又成了眼下這個劍拔弩張的模樣。
李蓮花那身傷,看着就很嚴重。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洞內一圈透明的人都是滿臉憂色,連笛飛聲都有些不解地望着另一個自己,不知道他到底準備幹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