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風過,吹動層層疊疊的荻花在風裏來回搖頭,仿佛說着不贊同。
透明着身體的幾人望着這個用如此平淡的語調,說着不救自己的人,眼睛無端地有些刺痛。
風揚起了他的發絲衣角,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如同一杆隨風搖曳的蘆葦一般,命運飄搖、生命脆弱。
但他站在風裏,仍是淡淡地笑。
風卷起了漫天的蘆荻,將他的笑容遮掩在了白茫茫的荻花深處。
待得再次看清眼前的場景,已是身在入夜的蓮花樓。
蓮花樓內四處燃着燭火,將小小的樓內空間照得通明。
尚未看清樓內景象,已聽得一陣咳嗽聲傳來——是李蓮花。
他正端坐在睡榻邊的幾案後,肩背挺直,瘦削如鋒刃,左手虛虛握拳抵着翻湧的咳嗽,右手提筆寫着什麼。
隨着透窗而來的晚風輕輕搖曳的燭火,打在他的側臉,描摹出溫柔好看的模樣。然而,額頭依舊不斷滲出的晶瑩卻泄露了他的不輕松。
方多病除了外衣躺在睡榻上,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昏迷着,臉色比白日裏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又被李蓮花用揚州慢救了。
何曉惠確認過方多病的情況,也隨衆人將目光轉向依舊奮筆疾書的李蓮花。
他一邊低低咳着,一邊手上運筆不停。
衆人看過一陣,眼神怔愣,卻有志一同地將目光從紙上移開——無他,因爲稍加辨認便明白李蓮花正寫着一套圖文並茂的功法。
未經他人同意,萬不能肆意翻閱他人功法,此乃江湖默認的規矩。
與其他人只是意識到他正在寫的是套功法不同,喬婉娩只憑那幾眼,壓在腦海深處的鮮明記憶便泛了上來。
“那是——揚州慢。”
喬婉娩望着燈下輕咳着的憔悴身影,腦海中回想的卻是當初親眼見證相夷從無到有、從小試到大成自創了揚州慢心法的一路歷程。
那一招一式、一點一滴,鮮活得仿佛就在昨日。
其餘人聽得喬婉娩所言,神色震撼。
這竟是——揚州慢!
所有人不約而同望着燈下仍在邊咳邊寫的人,因爲沒有旁人,他的臉上也就收了柔和敷衍的神色。
面容沉靜,眼神專注,額上的汗水在燈下泛着溫潤的光。
“他這是打算……”方多病看看燈下執筆的人,再看看躺在牀上的自己,“打算傳給我揚州慢?”
何曉惠側頭看向他,點點頭,心裏卻很不平靜:“是啊,小寶。李先生是真心把你當徒弟。”當然,她沒說的是,就是不知道,有幾分是因爲得知小寶是單孤刀之子的緣故了。
若是……希望李先生不要傷心失望才好。
幸而,何曉惠回想了下之後兩人的相處,即使有波折,應當最終也沒有影響二人的情誼。
終歸是李先生豁達啊。
“門主……”石水望着燈下的人,之前還覺得是方多病單方面拜師,現如今,連揚州慢都打算傳給他了。不管怎麼說,現如今如風中飄絮般的門主是不是總算要重新和這個人間產生一些牽絆了呢。
石水也將目光轉向身邊的方多病,語氣裏很是鄭重:“方多病,你可不要辜負門主的信任啊!”
她望着眼前這個少年俠客,雖然剛得知他是單孤刀之子,但她也從何曉惠的言辭懇切中明白他與單孤刀的不同。希望,他真的和單孤刀完全不一樣吧!
要不然,門主會有多失望啊……
笛飛聲也明白了李相夷的打算。
之前那個自己在方多病體內注入了罡氣,可惜李相夷內力不足,解罡氣力不從心。但若是任由罡氣蔓延至太陽穴,那麼方多病也就廢了。
所以,他打算傳授揚州慢,好讓方多病自保。
可惜了。
笛飛聲望着還在寫揚州慢心法的李相夷,他的表情很平靜,一點都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若是十年前便找個揚州慢心法傳人,何至於如今解不了這碧茶之毒啊。
現如今,即使方多病學了這揚州慢,也不過是聊勝於無了。
就在衆人神思翻湧間,他們周身一變,人已經從樓內來到了樓外。
李蓮花還是剛剛那身外藍內粉的寬袖,手裏拿着把長柄竹勺正給種在木箱裏的蔬菜澆水。還是那種悠悠閒閒、雨露均沾的澆水方式,每一株菜都被好好澆透。
大概是初步解決了方多病的罡氣隱患,他心情略有些松快,一邊澆水一邊哼着不知名的小調。
衆人不由嘆服,雖然說是拋棄了過往身份,但他確實有好好活在當下。只是,他可能只是活在當下,並不奢求長遠吧。
此時,一身白色裏衣的方多病從樓內衝了出來,表情凝重。
李蓮花瞥他一眼,手上澆水動作不停:“這幹嘛呀,大晚上的夢遊啦!”
方多病神色嚴肅,質問道:“李蓮花,你那套功法到底哪兒來的?”
“不都跟你說了嗎?是祖傳的呀!”李蓮花仍是在澆菜,也沒有因爲方多病語氣中的強烈質疑而變了神色。
“不可能!那套功法艱深玄奧、妙用無窮,就算是我們天機堂的窺天心術也不能與之相比。若真是祖傳的,那你們家定已經出了不少高手。”方多病稍稍入得揚州慢門徑,便感知到了這套功法的絕妙之處,他根本不信李蓮花這樣一個遊手好閒、四處坑蒙拐騙的江湖遊醫會有這樣的祖傳功法。
看李蓮花還是自顧自地澆菜,方多病一把握住了他的水勺:“你快說,到底哪兒來的?”
被人打斷了澆水動作,李蓮花終於嘖了一聲,收了淡笑,盯着方多病握着勺柄的手,緩緩卻不容拒絕道:“手給我松開,沒規矩。”
聞言,心裏猛地一突的方多病也緩了臉上的疑色,並且乖乖地將手放開了。
何曉惠卻是嘆氣:“方小寶啊,你既知這功法玄妙更勝家傳的窺天心術,怎麼是這麼一個態度啊?”
她看看那邊那個沒大沒小的方多病,再看看身邊這個有些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對的方多病:“李先生爲壓制你的罡氣,願意傳授揚州慢,即使你不知是何功法,但既已明白這功法的好處,不應先好好謝謝人家李先生麼?”
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被母親點出問題,再看看那個得了便宜還不賣乖的自己,確實有些難以直視。
四顧門的幾個舊人也因爲方多病如此態度,有些不滿——雖說沒有正式拜師,也不知曉門主身份,但這方多病對門主的態度是不是太過隨意了點?
透明着身體的一羣人之間因爲方多病的一番質問顯得氣氛有些僵硬,然而那邊的李蓮花已經開始不着五六地哄小孩了。
只見他依舊提着他的水勺,輕輕嘆了一聲,像是被逼無奈才道出真相似的:“行吧。這有一年呢,我上山採藥。不幸呢,跌入懸崖當中。突然在這個洞口,出現了一個神仙婆婆。她讓我磕完三個響頭之後就把這套心法傳授給了我。”
他輕晃着腦袋說完這番奇遇,笑了笑,繼續:“後來我左思右想,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仙緣啊!”
說完,他便噙着笑意望着一臉沉思之色的方多病,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問題。
“撲哧”,是石水繃不住笑出了聲。
她從未見門主如此這般忽悠人的模樣,再看對面的方多病竟還一臉認真,不由失笑。
“我呸,哪有這樣天上掉大餅的好事啊!”方大少雖然好騙,但也不至於如此好騙。
“不跟你說了嗎?都是仙緣的呀!”李蓮花還是繼續堅持自己的說法,忽悠到底。
方多病放正了態度,神色認真地問他:“那你說說,你這套功法叫什麼名字?”
衆人也有些好奇,不知他會如何遮掩。畢竟,揚州慢精深玄奧、功法特殊,江湖中衆所周知,想也知道李蓮花不會直接告訴方多病真正的功法名稱。
李蓮花聽得他的問題,也不着急回答,只是繼續將竹勺裏的水緩緩澆完。
這才轉頭看向方多病,臉上有些得意,語氣裏也滿是得瑟:“哎喲,那可不得了,和揚州慢齊名——蘇州快。”
這下,透明着身體的幾個人,除了依舊瞧不上如今這個神神叨叨的李相夷的笛飛聲,另幾個臉上都帶了點笑。
“什麼蘇州快?虧他編得出來!”透明着方多病輕笑着嘟囔了一句,神色明顯舒展了許多。
“李先生也沒有騙你,確實和揚州慢齊名。”何曉惠也笑着,看着難得狀態不錯、還有心情逗方小寶的李蓮花。
一聽這明顯糊弄自己的答案,方多病翻了個白眼:“我信你才有鬼!”
“原來你還有腦子啊!”一旁沉默許久的笛飛聲,看着那邊那個方多病,然後轉頭對這個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評價道。
方多病很想回懟他一句,但想想另一個方多病的遭遇——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本少爺不和他一般見識。
李蓮花拿着竹勺,將滿臉不信的方多病上下打量一番,嘖嘖嘆了一回,有些不理解:“不是——我說你這個人吧,你要我說,我說了你又不信。那你跟我解釋一下,我這個賣膏藥的郎中,爲什麼會得到絕世功法呢?”
他神色認真地看着方多病,方多病也看看他,兩人對視,一時無話。
方多病只是疑惑這功法非同一般,不是尋常人所能有,但他確實也無法解釋爲什麼李蓮花這麼個普普通通的江湖遊醫能夠拿出這樣一套功法。
而旁邊的幾個人已經明白過來,這個方多病明顯又被李蓮花帶到溝裏了——這個問題明明是方多病自己一開始就問了李蓮花的,現在反而被李蓮花甩給他自己了,而且他還根本無法回答。
李蓮花見他明顯被自己的話套住了,微微笑了笑,眸子裏閃着溫潤的光,故意長嘆了一口氣:“唉——要不是我天生不擅習武,早就成一代大俠了。”
周圍一圈人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你說誰?
誰天生不擅習武?
那——那個十五歲的天下第一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嗎?!
而那邊李蓮花還在晃着他的竹勺感嘆——
“只可惜啊,同人不同命,我就只能做一個江湖遊醫了。不像某人,即將就要神功蓋世了。”
話音飄散在夜風裏,竟是滿滿的遺憾和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