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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四十三)

李蓮花帶着些微豔羨的話語尾音尚在消散,透明着身體的一羣人已經被濃重的夜色包圍。

這次的場景看來是要結束了。

黑暗沒有持續太久,也未容他們深入思考,眼前的墨色已被緩緩擦去,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處陌生的莊園。

他們站在園子的空地上,不遠處是一棵盛放着如雲似雪的大片白花的樹。

樹下長廊裏,一身翠藍長衫的李蓮花抱臂倚在廊柱上出神。

木質蓮蓬纏枝冠束了個發髻,披落的半發伴着長長的發繩在身後輕晃。

衆人往他的方向走,卻見風拂過花樹,吹落片片花瓣,從他眼前身側緩緩而落。

這一幕美得像幅畫,只可惜,畫中人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

李蓮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不知在想些什麼,眉頭愈發蹙緊。

透明着身體的七人也只能望着他,看着他有些蒼白的臉色,像是又妄動過真氣。

園子裏很安靜,只有風拂過樹梢,拂散花瓣的聲音。

突然,李蓮花兀地站直了身體,袖擺牽動空氣,劃開一道冷利的弧度——

“不行,我必須要查下去!”

安靜許久的人,突地冒出這麼一句。

語氣裏是他們從未聽過的堅決。

衆人不知他要查什麼,就聽他用不高卻堅定的聲音繼續說道——

“我絕不會讓師兄,還有五十八位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定定的語氣落在空氣裏,卻如同扎了根,重重落在旁觀的幾人耳中。

紀漢佛和白江鶉對視一眼,門主竟還未放下當年之事?!

“門主?”石水望着臉色蒼白,卻依舊放不下舊事的人,眼眶裏有熱流湧動。

“當年單孤刀假死脫身,想必還是有些倉促。”喬婉娩回想之前洞窟裏,笛飛聲透露的單孤刀之死的不合理之處,“相夷大概發現了些什麼,打算追查下去。可是——”

她望着廊下那個身形瘦削、面色蒼白的人,如今餘命已是不足一年,卻還苦苦追尋當年真相——可這真相,等到真正揭開那一日,你只會更傷心啊……

之前只當單孤刀是與自己關系不親近的舅舅,如今得知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再加上他做下的那些罄竹難書的惡事,方多病已經心頭糾結難言、痛悔難當。

單孤刀欺騙師弟、瞞天過海,引起四顧門和金鴛盟大戰,可以說是直接導致了李相夷遭遇種種劫難的罪魁禍首。然而,如今的李蓮花不顧自身安危,依舊對這個師兄念念不忘。

若待真相被查明,將來的自己該如何面對被自己親生父親迫害至此的李蓮花啊?

與其他幾個的擔憂不同,笛飛聲倒是看着這個有了絲活人氣息的李相夷提起了興趣。

他抱臂站在李蓮花身側,雖然明知他聽不見,卻還是側頭朝他說道:“看來,這如今的你又不想死了啊!”

雖然只是爲了調查那喪氣的單孤刀,但總好過活在世上毫無目標。

一個人,只要還有想做的事,總不會輕而易舉去死了吧。

雖然身邊圍了一圈目光關切的人,但在李蓮花的視角裏,卻仍是一個人站在長廊上。

他望着廊外飄飛的白色花瓣,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鋒利。

這一刻,衆人輕而易舉地從他沉靜的眼底望見了那個劍意凜然的少年劍神。

一陣腳步聲從長廊的另一頭傳來,來的是個穿着灰藍衣衫、背着包袱的人。

衆人略略一看,穿的是男裝,但作爲一名男子是不是過於矮小纖瘦、膚色白皙了啊?

還不等衆人想明白,那人已經開口:“李蓮花,謝謝你的美食,很好喫!”

聽得這滿口女子音調,衆人瞪大了眼睛——女扮男裝?!

喬婉娩仔細打量片刻,倒是認出了此人:“原來是小慵。”

其他人望向她,她便繼續解釋了幾句:“她是萬人冊蘇文才蘇老爺子的孫女,蘇小慵。我曾同紫衿拜訪蘇老爺子時見過幾面,因而熟識。”

提及紫衿,喬婉娩語氣裏不免帶了些失落。

明白了這個人的身份,衆人又將心思轉到她所說的內容上——李蓮花,美食?

想想蓮花樓裏見識過的廚藝,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然而,她和李蓮花之間的對話卻不會因爲他們的不可置信而停頓:“我爺爺昨日來信,說讓我回去了。你放心,你交給我的事情我一定幫你查清!”

女孩的眼神純澈而明淨,那眼底的情絲是一望即穿。雖說收拾好了包袱,但言辭間總帶出些戀戀不舍。

李蓮花溫和地笑笑,並不接她的目光,柔聲道謝,卻並不多說其他。

蘇小慵望着他,也回了個俏皮的笑,瀟灑道:“告辭!”

說罷,便帶着滿臉的笑容轉身離開了。

李蓮花在她身後微微頷首,以示告別。

同爲女子,況且還曾是戀人,喬婉娩一眼就明白了蘇小慵望向李蓮花的眼神。

這樣充滿朝氣與活力,又知進退的女孩子,值得世上最好的人。

可惜——

她望着神情恢復淡然的李蓮花,縱然明白這個女孩的心思,他也不會打開自己的心門了。

況且,如今的相夷總覺自己時日無多,萬不可能、也絕不願拖累其他人的。

轉念卻又是想到,這十年,他竟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看來李先生是鐵了心思要查下去了……”

何曉惠看着李蓮花和蘇小慵之間的交談,也明白了他如今已沒有了四顧門作爲幫手,那麼只能盡可能找能幫上忙的。蘇文才老爺子雖不入江湖,卻知曉江湖大小事,且學識廣博,知曉無數祕聞,有蘇家幫忙,想必李先生能夠得償所願。

只可惜,這真相未必如李先生所願哪……

就在衆人思緒轉念間,一身玉色剪花外衫的方多病從廊外踏入,遙望着遠去的蘇小慵,神色掩不住的開心:“哎,走了啊?不送啊!”

話音中的迫不及待已是溢滿了空氣,渾身上下寫滿了對蘇小慵離開這事的開心。

李蓮花在方多病身後,神色冷峻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眉頭擰緊,不知在想些什麼。

背對着他的那個方多病還在歡送蘇小慵,並沒有注意到。

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看着李蓮花的表情,卻是有了不好的預感。

“李蓮花,你在想什麼呀?”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竭力按下心頭的不安,“你不會又想甩掉我吧……”

何曉惠聽他如此猜測,揣測着李蓮花的神情,倒是確定了李蓮花的打算——方小寶初入江湖,莽撞衝動。若是李先生真打算查當年的真相的話,或許爲了方小寶的安全考慮,應該會支開方小寶。就是不知,這次他又打算用何種方式甩下小寶了。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好像還挺想看看這個熱鬧的。

何曉惠在心底無聲輕笑了一番。

趁着方多病尚未轉身,李蓮花從袖中掏出了個信煙,隨手一擲,便扔到那株花樹上去了。

“鳳凰信煙?!”透明身體的方多病驚叫出聲,李蓮花果然想支走自己,居然點了小姨的專屬鳳凰信煙。

這個方多病意識到了李蓮花的打算,可另一個終於帶着滿面笑容轉過身來的方多病還蒙在鼓裏:“李蓮花,我昨晚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我去哪兒都沒問題!”

然而李蓮花只是側頭望着廊外,並沒有理他,神色平靜而肅然,無端拉開了好遠的距離。

方多病見他愣神,拿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跟你說話呢,你想什麼呢?”

李蓮花終於轉過頭來,施舍他一眼,淡淡道:“我在算,一般信煙要多久才能把信號傳到這個天機山莊啊?”

“什麼信煙啊?”沉浸在興奮中的方多病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問題所在,順口問了一句。

李蓮花微抬下巴,依舊肅着一張臉,示意他看外面,正好此時,冒煙許久的信煙燃起了信號。

“倏——”一聲,往空中去了,炸開一只好看的鳳凰虛影。

“李蓮花!”方多病終於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怒氣上湧,“一個玩笑開三次就算了,你是當真覺得我不會生氣嗎?”

李蓮花無視眼前少年孩子般的張牙舞爪,依舊沉着一張臉,語氣很是冷淡:“我一個人自在慣了,不喜歡與人相交過甚。這蓮花樓也不大,只能容下我一個人,多一人那就是麻煩。”

方多病在他的話語裏變了臉色,揚起的嘴角早已狠狠拉下。

他從未在李蓮花臉上見過如此冷淡的神色。這個向來言笑晏晏,好似根本沒有脾氣的人,突然擺出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就仿佛他們之間突然多了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而李蓮花冷淡的話語還在繼續:“而且我早就跟你說過,我這個人對查案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是看在單孤刀的面子上,我欠他一個人情,我也不可能會幫你。如今你的罡氣已解,咱們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門主這是——”石水望着嘴裏說着傷人話語的李蓮花,心裏卻是難受,“他不想讓方多病涉險……”

可爲何要如此傷人傷己呢。

雖然方多病初入江湖,也沒能幫上門主什麼忙。

但至少有個人陪在門主身邊說說話也好啊。

“相夷總是這樣。”

喬婉娩對於李蓮花的態度卻是很理解,雖然拋棄過往身份,但骨子裏依舊是那個驕傲如高懸烈日般的劍神。他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會去做,他也只會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扛。

不論是作爲他的徒弟,還是他的子侄,他都不會讓方多病涉入險地的。

只是相夷——你是真的一點都不爲自己考慮嗎?

果真猜中了李蓮花的心思,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卻比那個方多病多愁善感得多,也明白了李蓮花是不想讓自己涉險。

這個人——當真是一點都不顧他自己的死活啊……

而那頭的方多病還在生氣:“你對查案不感興趣,那你還讓蘇小慵幫你查那個什麼冰片!”

他那一望就可看明白所有心思的大眼睛緊緊盯着李蓮花,希望他改變注意。

然而,李蓮花看了片刻,只是緩緩轉開了目光,望着廊外花樹,冷着臉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當中有危險,不想讓我參與進去?”方多病思索了片刻,努力揣摩着他的心思,希望這個自己認定的搭檔能夠回心轉意。

但是,李蓮花只是繼續給他下了劑猛藥。

他終於舍得從飄動的潔白花瓣上收回目光,冷峻至極的目光定定望着無措的少年劍客。

周圍的一圈人,也被那冷淡至極的目光攝住,感受到了十年前天下第一的冷利鋒芒。

平淡無波的眼神,毫無情感的波動,語氣裏是掩不住的譏誚——

“方少俠,人在江湖靠的是自己,而不是每次都躲在我的身後。”

“你也說過了,這一路上都是我幫你去解決所有的問題。”

“若你不想做個無用的富家公子,你得先學會獨立行走!”

雖然明知李先生是爲了支走方小寶,但何曉惠不得不承認,這劑藥確實是又狠又準。

方小寶爲了闖蕩江湖,逃家流竄。好不容易巴上李先生,卻又被嫌棄是無用的富家公子。

任是方小寶再明白李先生是有意支走自己,這番話一出,怒氣衝天之下,他定是會氣極離開。

果然——

“好啊你,竟然一直這麼看我!”方多病被李蓮花的言語戳中軟肋,怒氣陡升。

“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們不是一路人。”李蓮花淡淡下了結論,徹底激怒了對方。

方多病眼神受傷地看着對面這個立在風裏清瘦如竹的人。

李蓮花卻已轉開目光,不再看向他,只留給他一個冷峻鋒利的側臉,寫滿了遙不可及。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爲謀。”

方多病喃喃重復,語氣裏的傷心、失落再也無法遮掩:“我方多病交友隨心,沒想過成爲你的困擾。既然如此,那我這個沒用的富家大少爺就沒有必要糾纏你了。再見!”

說罷,便怒氣衝衝轉身,未走出幾步,卻是幼稚至極地補了一句:“我再理你就是狗!”

少年甩着飛揚的馬尾,連背影都透着憤怒地疾步離開了。

廊下的李蓮花定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樹影層疊處,再也不復見。

他的表情很淡,眼神也很淡。

他望着悠悠風過,拂動花樹在風裏笑得花枝微顫。

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像是釋然。

許久許久,透明着身體的幾個人都不曾開口。

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們不是那個怒氣衝衝離開卻一無所知的方多病,他們知道很多,甚至比如今的李蓮花知道的還要多。

明白他的顧慮,也明白他的目的。

可是——

他們望着孤身一人站在廊下的伶仃人影。

——你總是一個人,難道就不寂寞嗎?

風卻不懂這些人的憂愁,依舊無憂無慮地四處挑撥。

風中響起一聲輕笑,是笛飛聲。

“果真愚不可及。”說完,望了望方多病,明顯是說他的。

而後,卻看着長身而立的李蓮花,吐出了句:“你果然還是這般喜歡逞英雄!”

風聲變得緊促,卷起了漫天花瓣。

待得花瓣消散,他們又來到了熟悉的蓮花樓。

樓裏安安靜靜,兩側的門都洞開着,卻不見人影。

忽而,狐狸精的吠聲響起。

接着,它像是聽到了什麼似的,從門外衝了進來。

一身翠藍衣衫的李蓮花從另一側入得門來。

狐狸精親熱得湊到他面前,接住了他拋來的一塊肉幹。

李蓮花蹲下身輕輕撫摸着狐狸精。

發絲垂在身側,襯着他溫柔的眉眼。

他望着正喫着肉幹的狐狸精,看它狼吞虎咽的樣子,柔柔地笑:“餓了吧?”

他一手揉着狐狸精溫暖的毛發,一邊打量着居身十年、安靜如昔的蓮花樓,淡淡道:

“我就知道你喜歡熱鬧。不過這個蓮花樓有你陪着我,這就夠了。”

狐狸精繼續啃着肉幹,沒有反駁。

可周圍的好幾個人紅了眼眶——

喜歡熱鬧的不是狐狸精,是你啊……

看狐狸精喫得正歡,李蓮花笑笑,緩緩撐着膝蓋打算起身。

衆人卻看他還未站直,突然一陣眩暈,踉蹌了幾步幾乎要摔倒。

“李蓮花!”

“相夷!”

幾人想要伸手去扶,可終究只是穿過空蕩蕩的空氣,一派徒勞。

幸而身側不遠就是矮桌,他撐住了桌子,慢慢扶着桌子在凳上坐下。

咳嗽卻是翻湧而起,再也難抑。

衆人就只能在一邊焦急地看他臉色煞白、咳嗽不止的模樣,卻根本幫不上任何忙。

樓裏依舊安安靜靜。

只有狐狸精吞咽的聲音,還有他低低卻不歇的咳嗽聲。

過了半晌,他才略微抑住了咳意,眼神卻有些遊離,神思仿佛還不清明。

不同於剛才在廊下斷然拒絕方多病的鏗然語調,回到了蓮花樓的他,終於卸下強撐起來的僞裝,顯露自己真實的虛弱至極的狀態。

他望着虛空,聲音有氣無力,但仍是那樣堅定:“時間不多了,我總要查清楚師兄到底被誰人所害。”

“怎麼突然狀態差了這麼多?”方多病聽他孱弱無力的語調,焦急不已。

而且,都這個樣子了,怎麼想的還是單孤刀的事情啊……

喬婉娩滿懷憂色地打量了一會兒,卻是淡淡道:“可能並不是突然變差了,只是他太能忍了,我們竟都以爲他身體狀況尚可……”

透明着身體的一圈人擔憂着他的狀況,他卻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嘴角帶着一抹放松的笑意,輕輕說道:“看來,我還是得回趟四顧門了。”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