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始料未及,萬萬沒想到笛飛聲竟然有意替李蓮花遮掩,而且,看他方才言行,分明是更痛恨李蓮花對自身的毫不在意。
何曉惠依舊不着痕跡地打量維持抱臂姿勢不變的笛盟主,看來,自己的想法沒錯,雖然之前洞窟裏,還有在方小寶的罡氣一事中兩人有些矛盾,但這位笛盟主,和李先生的關系應該算是相交莫逆、是友非敵。
同闖進來的方多病卻是留了下來,看着虛弱不堪、嘴角帶血的李蓮花,神色憂慮:“你受傷了?是被笛飛聲傷的嗎?”
說着,已是難掩對笛飛聲的憤恨之色。
李蓮花撫着氣血翻湧的胸口,聲音明明有氣無力,卻還在避重就輕:“我沒事,只是舊疾發作了而已。你快去追……”
話未說完,連聲的咳嗽已經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
方多病沒聽他的,扶着都快站不穩的人在牀上坐下:“怎麼偏偏這時候舊疾發作?你怎麼樣啊,你藥在哪兒呢?”
言語中透出十分明顯的焦急與關切。
李蓮花微闔着眼睛,語調都有些顫抖,弱聲卻堅決地試圖將人支走:“在蓮花樓裏面,你現在給我去拿一下……”
方多病還蹲在榻前不放心地看着他。
“去啊,去啊……”明明說話都已經困難了,還在努力發出聲音,讓方多病離開。
方多病思索片刻,可能也是看他確需用藥,終於答應:“行,你等着。我馬上回來!”
說着,少年便急急起身,下山去蓮花樓內尋藥去了。
“你別走,他肯定是騙你的!”透明着身體的方多病試圖攔住那個自己,可是,轉眼那個自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只是轉瞬,偌大的臥房內便只剩下李蓮花一人。
一圈透明的人雖然心焦難耐,卻根本無從下手。
他們只能手足無措地望着榻上那個幾乎坐都坐不住的人,卻發現他又一次碧茶毒發了!
李蓮花努力眨了眨眼睛,但卻無力挽回模糊下去的視線,抬手運功,試圖用揚州慢壓制上湧的碧茶之毒。
但他竭力抬起的手卻在幾息之後便無力垂落,雙眸一閉,人已失去意識,往一側傾倒下去——
“相夷!”
“李蓮花!”
“門主!”
一羣人焦急的呼喊與黑暗同時到來,他們失去了李蓮花的蹤跡。
這羣人在黑暗裏惴惴不安,幸好,並沒有讓他們不安太久,新的場景瞬息已至。
應當還是之前到過的客棧,只不過上次是在大堂,這次卻是在客棧的某間客房。
李蓮花一臉慘白病容,眼神也有些霧蒙蒙。
他並沒有套那件松霜綠的外衫,只着了松霜綠的中衣和白色裏衣,也沒有穿靴子,只是套着襪套便踩在地板上,坐在茶幾前,應當是剛從榻上起身。
他的身側是帶着水紅色面紗的粉衫蘇小慵,而對面門口,站着一臉不滿之色的關河夢。
幾人沉默間,只見蘇小慵拉過李蓮花擱在茶幾上的手,將一只碧玉雕成竹節紋樣的玉哨塞進了他的手心,並叮囑他,有事可用這蘇家玉哨喚蘇家信鴿與她聯系。
說罷,便匆匆起身告辭了。
關河夢側頭看着蘇小慵走遠,卻沒有立時離去,而是皺着眉心居高臨下地打量坐在茶幾前的李蓮花。
李蓮花望望手裏的玉哨,抬頭對上關河夢的視線,卻是出聲詢問:“關兄,蘇姑娘臉上的傷,傷得很嚴重嗎?”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鬼樣子,還有空在這兒管別人。方多病看着李蓮花那毫無血色的臉,心裏嘀咕,這臉色和後來在關河夢藥莊那會兒,也沒差多少了。
喬婉娩看着李蓮花爲了救自己而衰弱至此,眼裏的淚水早已止不住,可是,他爲自己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呢?那個自己爲何還不來尋他?
佛白石幾人也是滿臉擔憂,門主今日這狀況,比之前蓮花樓裏的狀態又是差了許多。這一日日的,只見他越加衰弱,卻無從改變,更是讓人深感無奈與悔恨。
關河夢聽見他的問題,卻是終於收回打量的視線,嘆了口氣,說了別的:“你究竟什麼情況?中了什麼毒我竟診不出來!你到底是何來歷?”
關河夢果然不愧師出名門,即使沒有探明李蓮花的身份,也已明白了他中毒的情況,只是碧茶之毒雖爲天下劇毒之首,卻是鮮有人真正見識過,也難怪他診不出來。
但衆人也不免期待地望向他,雖然診不出具體是何毒,但想必對於調養李蓮花的身體他總是有些辦法的罷。
方多病和幾位四顧門的舊人也在琢磨着,這離開此處後也要找一下乳燕神針的下落,多一個神醫就是多一份希望啊。
李蓮花聞言,眼神未變,嘴角習慣性地添上一抹淡淡的笑,很是淡然地說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倒黴的普通人罷了。”
十五歲便登臨武林之巔的輝煌過往早已被他深埋於東海,如今他的口中,遭遇如此種種常人不能承受之痛,卻僅僅是淡淡一句“倒黴的普通人罷了”。
若真能做個平凡的普通人,又何嘗不可。
經歷了如此之多的場景,除去依舊執着與李相夷公平一決的笛飛聲,其餘人早已放下了過多的奢求——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有何不好?
關河夢卻沒有被他糊弄,只是繼續看着他,眼神中是作爲醫者對於病患的關切,雖然他自己極力掩蓋着:“我斷你脈象已撐不過四個月。”
他一邊說着,一邊打量李蓮花絲毫未變的臉色:“你早知自己活不久了?”
“什麼?!”一羣人異口同聲,接着又同時望向靜坐在茶幾前的李蓮花。
竟然是這個時候!?
之前在關河夢藥莊中聽他提起上次替李蓮花診脈時尚餘四個月性命,萬萬沒想到,竟就是此次嗎?
其餘幾人不免將目光投向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原來竟是爲了替喬婉娩解毒,所以笛飛聲才說“元氣大傷,連命都舍下”。
這——這本不應該尚有不足一年的時間嗎?明明之前普渡寺的時候,無了大師才剛剛診過啊……
喬婉娩失神,愣愣地後退幾步,幾乎要逃離此處。
她顫抖着望着安靜如昔的李蓮花,他臉上竟然還是那抹淡淡的笑。
聽到關河夢略帶震驚的話,李蓮花微微笑了笑,眼神卻也有一瞬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嘆了口氣,有些微無奈,更多的是淡淡然:“這都已經——不足四個月了。”
尾音輕飄飄的落在空氣裏,仿佛還沒來得及落地便已經消散了。
“你既已知自己的情況,就休要在招惹蘇姑娘,讓她爲你傷心斷腸。”
“好自爲之。”
拋下這幾句話,關河夢也轉身離開了。
偌大的房間裏,又剩下了李蓮花一人。
“你不該動用內力的,你知不知道……”喬婉娩顫着聲音,哽咽着,對着那個安安靜靜坐在茶幾前的人喃喃着,“相夷……”
其餘人也想起關河夢曾經說過“他不該一次次動用內力的”,如今是剩餘四個月的性命,那一次關河夢的診斷可是只餘一個月的性命。
難道,這接下來,他還要一次次地、不斷用那本就所剩無幾的內力嗎?
那你自己呢?
你就不能稍微爲自己考慮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