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河夢已經離開許久,李蓮花仍舊坐在原處。
沒有旁人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終於漸漸歸於無。
透明着身體的一羣人心痛至極,但任憑眼神如何灼熱,也無法傳遞給桌邊獨坐的人半分。
是了,他們自來此境,從來只能旁觀,從來只是束手無策。
而再回想,這不過是他們偶爾瞥見的他的十年一瞬。
面無表情的李蓮花連同眼神都沉寂下去,靜靜的一室,竟連呼吸都低不可聞。旁人無從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可終歸,與他們這些旁人毫無幹系。
又過了片刻,像是終於意識到客房的門還大開着,李蓮花撐着茶幾,搖晃着起了身。正當他扶上門框打算關上門時,一陣從樓下傳來的急促腳步終於到了他的房門前。
——是喬婉娩。
她匆匆而來,臉上滿是焦急復雜之色,連江湖客向來不離手的佩劍都沒有帶。
兩人在門口對視凝望許久,一個淚眼婆娑,一個強自鎮定。
透明着身體的一圈人總覺有些風雨欲來,而剛剛期盼着另一個自己出現的喬婉娩在真正看到自己出現時,心裏第一個反應卻是驚慌——總覺得,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
這個自己,對於相夷的情況一無所知,她……會如何看待與相夷的重逢?
何曉惠看着着急趕來的這個喬婉娩,心底卻沒有什麼輕松的感覺。他們看到的喬婉娩不同於如今的他們,對於李先生的很多事都是不曾知曉的。
如今,喬女俠這樣不管不顧地深更半夜找來,情況不是太妙啊。
李蓮花臉上不自覺帶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努力提着氣,掩蓋語氣中的虛弱:“這麼晚了,喬姑娘……”
開口便是“喬姑娘”,還在試圖維持那已經幾乎不存在的窗戶紙。
他對面的喬婉娩沒有說話,眼眶泛着紅。
這原是喬婉娩第一次見到臉上沒有任何遮掩的李蓮花,所以她愣愣地看了許久,卻只能承認,她當真無法從這陌生的臉上看到熟悉的面孔了。
可是,體內如春日陽光般和煦溫暖的揚州慢卻不容否認地告訴她,眼前的人就是她尋了十年的那個人。
李蓮花還在試圖否認,她卻質問一個死去的人是如何活過來救她性命的。
這世上,除了李相夷,若說還有誰熟知揚州慢,那定是非當年日日伴在他身側的喬婉娩莫屬了。
李蓮花騙不了她。
可李蓮花選擇了轉身不再面對她。
見他如此決絕地轉身,他身後的喬婉娩早已泣不成聲:“如果你想騙我,能不能看着我說……”
失落痛哭的她並不知道,她面前那個消瘦的人也早已默默地淚流滿面。
但他只是無聲落淚,無聲紅了眼眶,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這一幕,無端讓透明着身體的幾人想起東海歸來的他,默默在自己房中看那封恍若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訣別信時候。那時的他,也是這樣,默默地,卻蜿蜒了滿臉的淚……
他連哭泣,都是安安靜靜。
僅僅一個背身,就能讓人毫無所覺了。
身後的人還在滿腔哀怨地質問,哭訴着這十年來的不易,以及她對於眼前人十年未歸的猜測:“你恨我……所以,你寧肯出走十年,也不肯回來給我一個心安,是嗎?”
周圍旁觀的一圈人,無端覺得耳膜有些刺痛。
但身在其中的喬婉娩已經徹底明白了剛剛心底泛起的驚慌是何緣由——事已至此,原來這個自己竟仍惦念着當年那封信麼?
可是,你先好好看看眼前這個人啊。
“你不要再說了……”喬婉娩恨不得堵住那個自己的嘴,將她拉走。
你知不知道他剛剛才被告知了還剩四個月的壽命,你爲什麼還要提什麼心安不心安啊?
衆人親眼見得背過身去的李蓮花終於收拾好了情緒,幾下擦幹了淚水,強撐着笑意,轉身面對曾經的過往。
“阿娩,”他終於從塵封的記憶裏,喚出這一聲熟悉的稱呼,他笑着看着眼前的少時戀人,“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嗎?”
這一聲“阿娩”,愣住的是兩個喬婉娩。
一個是驚愣,一個是憂傷。
多麼熟悉溫柔的一聲稱呼,仿佛舊日時光仍在眼前。
然而,驚愣的那個只是驚於真的再也無法從眼前人身上看到昔日的一點兒影子,憂傷的那個卻是憂於他如今身體不堪重負卻仍要強撐着面對本不願面對的往事。
但是,那個對眼前的人所遇之事一無所知的喬婉娩仍是在問:“你恨我要跟你分開,你才一走了之的嗎?”
聽到此處,連何曉惠都不免皺起了眉頭——難道是真的一點都沒看出來李先生的情況不好嗎?這麼慘慘白的一張臉,難道沒看出來一點問題嗎?
這什麼愛啊恨啊,哪有活着更重要啊?
十年過去,李蓮花的脾氣當真是波瀾不驚了。
面對如此接連不斷地追問,他也只是維持着他淡淡的微笑,聲音很是溫柔,細聽卻是沒有什麼氣力:“並非如此的,阿娩。我突然想明白了,以前那個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李相夷——確實已經死了。”
他定定地、柔柔地,望着眼前這個神色慌亂、傷心失措的舊時戀人,卻只是再一次告訴她——李相夷,當真已經死了。
“不是的,我當時給你寫那封信不是那個意思!”喬婉娩想到了自己那封信的內容,以爲他意有所指,慌忙解釋,卻又不得不再次追問,“你既然已經回來了,爲何不與我們相認?”
李蓮花依舊眼神溫柔地望着她,淡淡道:“往事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我很累的,我只想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