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亂的馬蹄聲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了夜幕裏。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
月又被雲層遮了個嚴嚴實實，但憑借部分星的位置，倒也能勉強算算時間。
大概還有一個多時辰，天就該亮了。
家丁們逃了，我也沒了什麼困意，便坐起來給滿穗守夜，滿穗經過這麼一鬧仿佛也不太想睡了，但看了看興兒和慧兒，還是決定再睡一會。
我們需要至少一個人保證足夠的精力，畢竟還有一整天的路程。
滿穗躺下之前，又塞給我一個小布包。
我打開來看了看，是幹糧，不多，大概夠一會要喫的早飯。
滿穗衝我疲憊了笑了笑，側過身子便睡了。
兩朵小花在火燼的餘光下格外的鮮豔。
我抓過兩根柴，捅了捅黯淡的死灰，然後把木柴放了上去，小小的火苗開始雀躍起來，傳來了噼啪的響聲，我拽了幾片大的草葉，擺上幹糧，放到了火旁，順便把水壺也擺了過去，明早喝起來也熱一些。
火光溫暖着我的臉，雖然並沒有什麼必要。空氣並不冷，反倒有一點悶熱，有點透不過氣來。
我抱着刀靜靜的看着漆黑的穹頂，我想起了前兩天看到的朦朧的月。
那時候的它慷慨的把光灑下，現在卻向我藏了樣貌。
倒是也像邊上這位姑娘。
要緊時傾囊而授，事後又羞澀的遮遮掩掩。
我又想起了當年的事情。
如果滿穗是月，那其他的小羊們對我來說便更像星，你看那星，雲在流動，它們便在雲的縫隙中偷着藏着出來看兩眼，被我發現了又怯生生的躲回去。
那雲是誰呢？是鳶嗎？
她給了瓊華一個好的去處，還收留了紅兒和翠兒，比作保護星們的雲應該也不爲過。
……那其他人呢？
舌頭？豚妖？闖王？
天邊泛起了一點魚肚白，星和月都逐漸被驅逐到了角落。
日頭嗎？豚妖大概絕不適合比做這等高尚的事物，就連舌頭也比豚妖要好的多。
我撓了撓頭，心底升起了一點不必要的淡淡悲傷。
我想起了剁碎舌頭時的惡心手感。
天色越來越亮，夜幕變得更淡了。
是了，日頭該是闖王，他帶着光努力的打破了黑暗的背景。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感覺好像忘了什麼，低下頭又想了想。
嗯……還有我。
星，月，日，雲與夜都有了，那我扮演的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我閉着眼沉思着，有些後悔沒有留出自己的位置。
滿穗
“良爺~醒醒。”
我睜開眼睛，滿穗已經伸着懶腰醒過來了，兩個小崽子也哼哼唧唧的有了要醒的意思。
良
“我沒睡。”
滿穗
“哦？那良爺是在想事情？在想什麼呢？”
良
“沒什麼，打發時間的一點無聊事情，來喫點東西吧。”
我把火旁暖和的幹糧遞給了滿穗，滿穗拿了一個空水壺，把溫水往裏面倒了一些，給兩個小崽子做些面糊。
滿穗的嘴脣已經有些幹裂，我下意識的也舔了舔自己的嘴脣。
良
“你也喝點水吧。”
滿穗
“沒事，挨一天的渴，這點水給孩子喝都不太夠，給他們留着吧。”
我有些心疼的摸了摸滿穗的頭，滿穗嘿嘿的笑了笑，擺了擺手表示不必擔心，脣上的裂痕在我眼裏卻有些扎眼。
興兒和慧兒很快也醒了過來，生澀的叫着娘，鑽進了滿穗的懷裏，但也很快就嘬不出什麼來，也只好意猶未盡的作罷，聽話的坐下，由滿穗給他們喂着面糊。
趁着這檔子時間，我去備好了馬車，還剩三匹馬，我便將繮繩拼了拼，好讓它們三個共拉一輛板車。
等我將車備好，滿穗也喂好了孩子們，牽着他們的手走了過來。
我幫滿穗把兩個孩子送上板車，然後坐在了前面充當起了車夫的角色。
我再次抬頭向天上看去，黑夜的時候看不清，我這時才發現，這些散不去的雲顏色越來越深了，雖然難以辨認方向，但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
快下雨了。
滿穗也注意到了這邊。
我回頭看了看滿穗，滿穗給了我一個心照不宣的笑。
我的心情放松了下來。
我以爲我會像當年一樣得不到渴望的甘霖，不過現在看來，也許相似的故事並不一定有相似的結局。
我輕快的揮起了繮繩，想讓馬匹快些走。
現在的問題就是盡量少淋些雨了，雖然有遮貨的雨棚，但若是落了雨一地泥濘，也不好找休息的地方。
畢竟水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喫食最差的結果也是馬肉。
馬匹輕快的小跑着，大概沒想到我在打它們的主意，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若是今晚寧波府閉城前能到，這三匹馬倒也安全，餓一天並不是什麼大事。
畢竟大多數肉帶不走，殺一匹馬也很麻煩，大量的血也容易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無論怎麼看，除非餓得不行，不然殺馬喫肉並不是我們的首選。
日頭逐漸升高，肚子傳來了一陣叫聲。
……當然，這幾天喫的太少了，若是今晚進不了城，那就會出現一匹幸運馬兒來填飽我們的肚子了。
我想起曾聽過的田螺姑娘的故事。
既然田螺都可以變成姑娘來報恩，那我們好喫好喝養了這些馬兒這麼久，讓它們報答一下大概也無可厚非，甚至還不用它變成姑娘，省了它的功夫。
肚子響的愈發厲害了，我開始想象起了晚上盛宴的味道。
我甚至有點想故意放慢速度，這樣進不了城便可以動手了。
不知道是不是它們知道我在想什麼，我隱約感覺馬車的速度好像更快了一點。
……
……
日頭已經行到當中了，我計算了一下路程，盯着馬背上起起伏伏的肌肉，開始暗自琢磨起來從哪裏下刀。
一滴水迎着風打到了我的臉上，打斷了我的思緒。
下雨了。
我抬起了頭。
滿穗
“啊……良爺，下雨了。”
良
“嗯，下雨了……籲！”
馬車慢慢的停了下來，我心裏的石頭也跟着雨一起落了地，滿穗也終於放松下來，打開水壺喝了兩口，露出了滿足的表情，然後把水壺遞給了我。
雨開始變大了，我舉起水壺灌了兩口，只覺得神清氣爽。
馬該歇歇，我們也趁這個時間收集一些水。
我將馬拴好，又在林子裏挑了個地勢高的地方支起了雨棚，然後用幾片葉子編成了漏鬥的形狀，和水壺一起放在了雨中。
做完這些，我回到棚子裏和滿穗坐到了一塊，靜靜的欣賞着這片雨景。
雨下的不急，淅淅瀝瀝的拍在雨棚上，又從邊緣處流下，織了一小塊雨簾出來。
倒是馬兒時不時的晃晃尾巴，雨水從鬃毛裏流出，又順着肌肉的溝壑落了下去。
滿穗靠在我的身上，手上攥着鏈接小崽子們的布條，防止他們鑽進雨裏去，慧兒伸出小手，好奇的摸着棚邊的雨滴，興兒卻爬到了我的身邊，對着我的刀指指點點。
我不滿的把刀背到了身後。
滿穗
“良，我們還有多久能到？”
良
“三個時辰……不過下了雨，可能要更久些，若是天黑城門關了就進不去了。”
滿穗
“嗯。”
良
“餓了嗎？”
滿穗剛想說話，肚子倒是先一步回答了起來。
我眯起眼睛看向了馬。
風吹的緊了些，給棚子裏帶了些涼風，滿穗整個人縮了起來，往我懷裏蹭了蹭，我緊緊的抱住了她。
可能是想節省體力，滿穗沒了話，兩個小崽子也安靜了下來，譁譁的雨聲很是催眠，沒多一會，兩個小崽子一個鑽進了滿穗的懷裏，一個鑽進了我的懷裏，哼哼着睡了。
烏雲遮蔽了太陽，讓本就在陰影裏的林子顯的更暗了。
我感受着懷裏安靜的溫暖。雨聲把我的思緒帶遠，我又想起了那場讓我難以忘懷的雨。
當時我和滿穗在揚州的客店裏聽到的雨聲，就與現在如出一轍，大概少了些雷聲。
我閉上眼睛，回味着那時發生的一切。
從進了客店，到洗過了澡，最後回了房。
滿穗當時好像還說過什麼來着。
啊……
我睜開了眼睛，天上還是烏黑的雲，躲着的日，柔和的雨，和看不見的星。
我突然知道我是什麼了。
滿穗是月，那月光下有一座小屋子，我是屋子裏回應着月光而難掩其明的玉。
這是滿穗親口告訴我的。
懷裏的滿穗輕聲呢喃了一聲，側了側身，剛好與我對視了起來。
那一雙淺藍色的眸子像兩塊精致的玉，清澈的仿佛能看透我的靈魂。
我們都是彼此藏不住的玉。
滿穗也不躲不閃，溫柔的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水壺裏的水逐漸溢出了，我和滿穗回過神來。
我起身幫滿穗遮着雨，讓她把孩子們帶上了車。
三只馬兒齊心協力的奔跑着，雨滴不斷的拍在我的臉上。
雨水衝刷着大地，也衝刷在我的身上，布衣上的血跡被浸溼，開始變淡了些，在我座下留了一小灘血水。
終於，在夕陽隔着烏雲倔強的放出一點光芒的時候，出乎我意料的，看見了不遠處敞開着的城門。
我松了口氣，想必馬兒也一樣。
嗯，一會找家客店，帶滿穗喫頓好的，現在正是蟹肥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