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这个词语忽然闯入昏昏欲睡的田娃的脑海，困意因此消散了一些。

身旁的乘客也是许跟他一样起得很早，在临近中午时终于支撑不住，头时不时抬起又慢慢低下去，不断地换着姿势，对于购买火车硬座的乘客来说，睡觉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田娃起初听到旅途这个词是在一个小饭馆的电视里。那家生意颇好的小饭馆在屋子的一角放了台电视，他们总会在饭点播放些节目，有时候是电视剧，有时候是电影，而那个时候是一个纪录片。

田娃看的时候纪录片显然已经接近尾声，画外音的各种描述和被记录人的言语无一不在向观众暗示这一点。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最后那段话：“别人都说我年龄那么大了，还折腾什么？还不如在家好好养老。我一直都只是笑笑，并不去辩驳什么，因为总觉得那没有意义。可今天既然是片子的结束，我想我该稍稍解释一下了。”

画面里那人就那么背着包坐在了路边，身后是一条不时有车辆驶过的马路，马路更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原。

“我人生的前几十年都在为别人的想法而活。为了父母满意，我接下了父亲的工作；为了他们满意，我娶了他们觉得好的女人；为了他们的愿望，我让他们抱上了孙子；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的生活条件，我拼命的工作；为了孩子能娶妻生子，我把自己的房卖了，给他们在大城市里购买的房子付了首付。可以说，我能做的都做了。”那人转头看向刚刚驶去的一辆汽车，然后继续面对着镜头，“我说这些不是想说我后悔，恰恰相反，我很高兴我能够幸福地生活到这个岁数。可我想我是时候该变一变了，不能像身边的老伙计那般一直等着衰老，然后被安置在轮椅或者床上，到死也没离开。”

在镜头里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悲伤，他就好像在叙述一件颇为平常的事情。

“我就想啊，这辈子总要为自己做一回，反正都这么大了，大不了就是个死呗。”他反倒笑了，“不过那样也正好，回头下去见我老伴时还能跟她吹吹牛。她之前就一直念叨我一辈子没啥出息，除了供出两个大学生。”

他嘴上抱怨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神中满是温柔。然后他缓缓起身，“这就是我踏上旅途的原因，我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家里那个小城，临了总想着要趁我还有一口气时多出去看一看，能多看哪怕一个地方也是好的。”

然后老人背对着镜头摆了摆手，他的背影在他逐渐远去时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画外音说道：“这个今年刚刚七十岁的老人准备明年去爬珠穆朗玛峰。”

然后那纪录片就结束了，当时的田娃仰头看着字幕久久不愿低头。他至今也不知道那个老人有没有去爬珠穆朗玛峰，他觉得他一定爬了，而且肯定登顶了。

可以这么说，田娃一直藏在心底的不甘正是在那个傍晚的那个小店里萌芽，然后逐渐变大的。那个老人让他想到了自己，也许自己再和以前一样工作生活的话就只会逐渐变成那样的老人，一辈子也许都走不出那个小县城，甚至比那个老人更可悲，到了他那个岁数的自己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勇气再走出去了。

于是那个傍晚，他的心里涌出以前从未有过的急迫，他决定要走出去，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走出去。

田娃揉了揉有些发痒的手腕，看着包裹着手腕的纱布，他笑了。想要踏上旅途，却被逼得只能走入归途，这有些可笑吧？纵然不是他自己想要回来，可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逃兵，像是一个被打败的人。

窗外的风景飞速地闪过。田娃的脸庞在玻璃上显现出来，他看着自己，玻璃上的人不像是他认识的自己。他曾满怀雄心壮志，站在城市的土地上在心底暗暗发誓要征服它，要在那里成功！要在那里买房买车！可如今却一无所有地离开，陪伴在身边的仍是那些陪着他离开家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丧家犬，在外面被欺负了，却只能懦弱地返回熟悉的地方去呜咽。

“盒饭！十块钱的盒饭！荤素都有啊！”

乘务员推着车在狭窄的通道内艰难向前。田娃的怨愤因为注意力的转移而减轻一些。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现实！想得再美好又能怎么样？终究改变不了现实。

他也想吃盒饭，可他终究只能吃泡面和火腿肠。

……

冯楚看着站在门外未走的葛三妮有些诧异。他将手术服脱下放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将手套和口罩放在手术服上面，接着便转身去一边的水龙头处清洗双手。等他转过身后，葛三妮仍旧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见冯楚停在身边，葛三妮犹豫了一会才抬头与他对视，后者露出疑惑的眼神。

不久前冯楚将她唤醒，给她买了一份早餐后便让她回家去。葛三妮自然无处可去，正要开口询问能否留下来时闯进来一个姑娘。那姑娘似乎和冯楚认识，后者摆出一副询问的表情，前者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冯楚叹息一声便钻进了葛三妮刚才还睡在里面的那间屋子，那姑娘紧随其后走了进去，看也没看葛三妮一眼。

葛三妮就这样在外面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冯楚这才出来。

“我没有地方去……”

葛三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可冯楚显然听见了，“为什么？”他有些愤怒，这个他一时好心救助的姑娘总不至于赖上自己吧？要是那样她可就一点也不像女儿了！

“真的！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刚下火车时钱包和手机都被偷了，后来我在火车站附近待了十几天，可又遇上人贩子，于是我跳河逃了，然后就晕倒在那个小巷，再之后……”

剩下的自然不用葛三妮说了，再之后就是他冯楚救了她。他有些犹豫，这间诊所倒是真的需要人手帮忙，但他难以确定她的话的真假。只是会有人冒着将近烧死自己的风险骗自己吗？又有什么目的？自己没什么值得骗的吧？挣的钱也都寄给了家里，这附近的人都知道。

正在冯楚犹豫间，房间内走出一个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姑娘，正是之前的那位。看她的打扮，葛三妮觉得她最起码比自己大十岁。

“他呢？”冯楚阴沉着脸问道，却是赶紧上前扶着她。

那姑娘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再休息一会儿？”

姑娘还是摇着头。

冯楚将她搀扶出诊所后便不再管她，却仍旧看着她扶着墙向远处走去，他摇着头转过身，嘴里嘀咕着。由于离得有些远，再加上声音很小，葛三妮没听清那句话是什么。

冯楚看了一眼葛三妮，叹了口气，“你留下吧。”

葛三妮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留下自己有些为难？还是其他原因？她本想要解释，可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便立刻打消了那想法，她高兴地点了点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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