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来归真将小傻的囚禁地转移到林中地下小窝里,派专人看守。小傻依然是俘虏,没有自由,但活动范围大了许多,吃住条件也好了一些。
来归真依然会抽空过来看他,跟他说说话,如同往常那样。
有些事只要发生了变化,便再无法挽回。比如两人的关系。
但来归真不这样想,她仍在坚持沟通。或许她只是将他当作过去的美好回忆,时不时来翻一翻,借此消遣而已。
有些事情始终没有变,以前、现在包括将来。这是指小傻心中的恨。
在恨意滔天中,小傻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白天和夜晚。
机会总是留给仇恨灼心的人。
某个深夜,小傻终于逃了出去。树林是他的天下,回归树林,他也就此拥有了自由。
在树林中,在瀑布边,在山崖前,小傻经常仰望星空,低头长叹。
回忆如刀,刀刀伤心。
小傻想了很多,关于自己,关于这座山,终究得不到答案。他不断参悟那些问题,在一次次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在那个肉瘤不断晃动下,在孩童们一声声“妖怪”叫喊里,他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
实际上,他仍无法确定结果。
他耐心等待着。
无论如何,真相终有揭晓的一天。
岁月如烛,人生如芯。
一晃眼,小傻的头发全白了,但他仍然坚持着。
仇恨的力量是如此之大,让他全身心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心里明白,是仇恨让自己成为了小傻,没有仇恨,他早就魂飞魄散了。自己因仇恨而生,仇恨是他的生命力,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他已被仇恨彻底吞没。要化解这股仇恨,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死去。现在他还不想死,他必须坚持下去,因为那个女人还活着,活得很好。
小傻没有尝试下山梯,也不打算从瀑布处逃离,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在这儿呆一辈子,他属于这座山。
我在做一个有意思的梦,有一天,这个梦会结束,我也会从梦中醒来,那个时候,便是我的新生。
清晨,云海在山崖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开去,恍如佛国仙境。
小傻今年六十岁了,满头白发在晨曦照耀下,散发着银子般的光彩。他伸了伸懒腰,打一串响舌,哈哈一笑,将满脸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他大声吟颂着诗句,念完觉得不过瘾,又念了两遍,然后细细回味,便觉得这天、这地、这水、这云、这瀑布终年不变,却满是鲜活的味道,只有自己渐渐苍老下去,生机悄然消逝,煞是有趣。
体会衰老,是很玄妙之事,非大智慧者不能安之而若享。
瀑布上空云雾袅绕,氤氲荡漾,美得让人心醉。
然而在天地岁月面前,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多少风流皆被浪淘尽。
小傻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河流上游走去。从他走出第一步起,天上的云彩便快速流转起来,身旁的河水汹涌奔腾,如电如梦亦如幻般急速而过,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
小傻逆流而上,大步前行。时间并没有因此而停滞或倒流,它跟随大河向前流逝,一刻不停。在时间作用下,小傻头上的白发越来越长。正午的阳光热烈抚摸着河面,河水起了反应,河风吹过,吹动小傻长发飘飘,宛若仙人,将欲随风飞去。这位仙人今年仙寿七十了。仙人不在乎衰老,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
仙人走到河流中段,右转进入了树林。树林中鸟兽欢欣,呼喝着他的名号。仙人这才想起自己叫老妖怪。老妖怪走在树林中,得意非凡的样子好像在巡幸天下。
下一刻,树林里狂风大作,树叶纷飞,衣摆拂动,却没能吹起老妖怪的头发。此时老妖怪的头发不但短,而且少,头顶上几乎全秃了。如此神速变化,如此怪模怪样,果然很有妖怪本色。
老妖怪今年八十了。
对于一头妖怪来说,八十岁不算无知,但一定很年幼,所以他在狂风中大声呼喊着唱起了歌谣。歌声传遍大树林,响彻整座山头。山民们纷纷惊呼:妖怪功力大增,走火入魔,怕是发疯了。
老妖怪走出树林,踏上一条小道。他的身体矮小了许多,但胸膛腰杆依然挺直,头上不见一根头发,皱纹密布的脸庞上有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黄昏中的景致随同老妖怪行走的脚步飞一般变幻着。
在这条小道上,在这幅美丽的景致中,光晕流泻,草木黄了又绿,舒缓优雅和疾驰万化同时存在并进行着,说不出的绮丽异象,荡人心弦。
夕阳下,瘦削的身影斜映在路旁的草丛上,长长的样子真像是妖怪。
这个妖怪九十岁了。
夜晚来临。老妖怪走到一座山崖前,停下脚步,看着对面的石房子。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老妖怪早有准备,斗笠蓑衣一应俱全。他的身体已经缩小到青年时一半大小,这样小的身影站在山崖下,几乎达到隐身效果。
不过老妖怪并不在乎这些,他今年一百岁,早就无所谓了。
再过一会儿,雨会越来越大。
而他走过无数岁月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那一刻。
夜空下,风雨中,一个黑影紧贴山崖,耐心等待着。
为了今晚,他已经等了近百年。
他掉光了牙齿和头发,短小了身体,变成了真正的妖怪,但他终于熬到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