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三女当上头人后,终于有了孩子,起名叫四郎。不知是什么原因,儿子药四郎有一只眼睛不大对劲。经过先生诊断,四郎那只眼睛看不见。婆娘很伤心。药三女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认为山神赐予麟儿,自然是福分,人要惜福,少一只眼睛算什么,不是还有另一只么,能看见父母,能正常生活就行。
此后二十年里,山村里人口迅速增长,导致了许多纷争,这都是因资源不足引起。药三女看清了症结所在,开始加以控制。此后数年,他的制度收到了较好的效果。然而没过几年,因一场疫病爆发,人口又急剧减少,并再次出现各种畸形儿。无奈之下,药三女重新修订“引水”政策,从石房子里挑选合适男子为山村里的妇女播种,“种地”成功便可以成为吾乡之民。
等到药四郎成年结了婚,药三女将头人之位传给了他。药四郎干得还不赖,起码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挺受民众信任和爱戴。遗憾的是,药四郎成婚多年,婆娘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有人安慰说,他老子药三女也是中年得子,这大概是他们家的传统。
来归真从当年的嫂夫人变成了头人;在斗转星移人事变迁中,她又从头人变成了老夫人;等到孙子药四郎接位,最终她被众人尊称为老祖。无论人前人后,人们都像老祖宗般对她心悦诚服,恭敬有加。随着威望日隆,年龄增长,老祖的心思却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大。
平日里,老祖几乎不出木屋的门。不过她仍与以往一样,对山村内外了如指掌。此时她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掉得差不多了,皱纹像年轮一样将她全身包裹,连说话的声音都仿佛锯子一样怪异。她知道自己修成了正果,离死不远了。但她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没有了结,她坚持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石房子对面的山崖下,老妖怪同样在等待。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他的心情也跟这雨水一样,激烈而澎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老妖怪有点揪心,众多事情都表明了那个事实,但他终是无法确定,他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否真是那样,他几乎不敢面对。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变得有点恍惚,不明白自己所为何来,不明白这一切所为何来,他现在什么也不能确定,就如同这雨水一样,弄不清如何变化而成。
木屋门口,老祖来归真立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风雨,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雕像。她在这里已经呆了一个时辰,脸上神色复杂,昏花老眼在黑夜中泛着奇异光芒。晚风吹来的空气与平时大为不同,挟带着潮湿气息,吸进胸口,沉甸甸的,平添几分不宁和忐忑心绪。宠物小猫感觉到主人的心情,不愿意靠近,躲得远远的。小侍女吉吉有点担心,但又不敢多劝,这些年老祖的脾气古怪异常,连老太爷都不敢忤逆她半句,更不用说她了。
石房子里,木板后的房间里,老太爷药三女正在里面打坐。最近一段时间,他每晚都在这里过夜。他对这个指示很是茫然,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何意图。尽管如此,只要母亲高兴,他做什么都愿意。
头人药四郎靠在自家床上,瞪着独眼在想心思。婆娘李四娘收拾妥当,已经睡下了。有传闻说,那个预言在最近就要应验。这让他有点不安。自从当了头人,他算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被人说自己不如父亲,生怕被那个老妖婆看扁了。可如果预言当真应在如今,作为头人,他又要如何面对?如果他不能处理好此事,让山村遭遇灭顶之灾,他又如何自处?对于头人权柄在药家代代相传的事实,山村里已有不少怨言。他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他会做得比父亲更好。
闪电划过,响雷紧跟其后发出呼吼声。
听着洞外的风雨呼号,药四郎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本不该如此,因为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他甚至特意找石房子里的张十四谈了话,只为让这个祭品留意不寻常的动静。在众多祭品中,张十四是个例外,他在这里的时间最长,竟然没有一次被山民选中作为献祭人选。如果这是巧合,那后来发生的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张十四去执行种地任务,很快成功,但他主动放弃成为吾乡之民的机会,只求回到石房子里,哪怕最终去献祭,他也愿意。
石房子里,剃了光头,只有一只耳朵,全身近乎赤裸的张十四正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夜景,想着这座山的古怪,他感觉自己的大限就要到来了。他很高兴,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可以回归了。
风和雨在继续。今晚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老妖怪还在山崖下站立着,他有点冷意。他还觉得自己可能错了,这所有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根本没什么“期望和奇迹”出现,除了老祖是真实的,还有石房子里的张十四也是真的,其余的都是自己脑子里的鬼怪胡编乱造成的虚幻之梦,当不得真。
他这样想着,抬腿向悬崖那儿走去。
山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凭空出现,那里空无一人。
下一刻,他似乎听到了喘息声。
这让他僵滞当场,紧张万分,连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然后,就在突然之间,悬崖边冒出两个身影,那是一对男女,他们来自天梯,来自山下。
老妖怪在心里叫了一声“神”啊,事实上他并没有看清那对男女的面貌,他只是想通过这声惊叹平复一下情绪,因为他需要做一件事,做那个他已经演练了无数遍的动作。
随着老妖怪将手中的石块扔过去,那边厢,一个人影栽倒在地。打中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非常突兀,起码在老妖怪的感觉中是这样。
“初一。”那个声音叫道。属于女性。
“我没事,我没事。”男声应答道。
黑暗中的老妖怪被这两个声音惊得差点灵魂出窍。
初一。那女声叫的是“初一”。
来了,他们真的来了,果然如此。
初一。初一。初一。
这两个字他听过无数遍,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心惊肉跳、心弦震颤。
他耳边回荡着这个声音,泛起阵阵酸楚。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真正关爱在乎自己的声音了?那仿佛是几辈子前的事情了,只有这个她才能叫出那种味道,原来的她,他的她。
老妖怪愣在当场,无法移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