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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芷 妃

这一遭风波,总要有人揽上身的。尤其任赞唤了芷妃来兴师问罪,而非亲去金华殿私下先问一问,可见对芷妃情淡,并不顾她颜面,也不会思量她身为妃位当众被疑的窘境。这般境况,任赞固然是无错的,章贵仪也不肯担这个不是,辛沅一个下人糊涂无知,是最合适的借口。

辛沅明白,做婢子的,身体辛劳是本分,担罪揽过也是必须,无须怨艾。且听章贵仪的意思,分明是要辛沅去金华殿一探究竟。辛沅会意,连忙点头,对着芷妃不住价诚惶诚恐致歉认错:“都是婢子的不是,教人误会猜疑了芷妃娘娘,婢子合该领罪受罚。”

芷妃不甚挂怀,只是淡淡道:“你受了皮肉之苦,还知道要继续尽忠,算是难得。只是你身染了这些是非,来金华殿静一静也好。”

芷妃也不多留,行了礼便回去了。

毕竟中毒不深,又有防备,御医看过了辛沅无甚大碍,给了解毒的汤药服下,见伤口红肿黑气退散,也便罢了。那解毒的汤药也简单,下紫米与黑豆炒熟,再将新鲜金银花放入锅中一起翻炒,待金银花的颜色从金黄雪白炒至发黑,再取出金银花泡滚水喝下,这些肌肤之毒尽可解了。

辛沅不敢大意,依言一日三顿喝下,果然瘀血肿痛退散。

枚儿如今处处以辛沅为主心骨,自然关切,陪着嘘寒问暖,端茶送药,十分殷切,连说辛沅立了大功,虽然眼下要去金华殿抵过,来日也必受重用。阿窈也悄悄来兰林殿外窥探了多次,也不敢久留,都是枚儿帮着来传话的,才算彼此安心。

章贵仪这一番遭人暗算,算是教任赞晓得了她美貌渐消的缘故,任赞心下万般怜惜,纵使章贵仪如何恳求不要与自己这般无颜之人相伴,任赞总是不肯离开,好言温存,连说自己粗心鲁莽,二人倚在一起说了整整一宿,情爱愈深,起先的不快都抛诸脑后了。

辛沅是次日清晨到的金华殿。金华殿十分偏僻,远离宫人如织处,若不是再四问了当康,辛沅都怕找不到殿阁。芳草深处,曲径通幽,是一处红墙碧瓦的殿宇,与别处规制大为不同。辛沅入内,见侍奉宫娥不过三五,并一个管事的内监,叫莲蓬的。院中经幡飘扬,五彩缭乱,与别处宫殿布置大为不同,大小也只兰林殿一半而已。只是兰林殿内宫女如云,这儿人少,倒也不显得宫殿拥挤,甚至还有些空落落的。

那阁院中幽幽然一股浓郁气味弥散而出,与芷妃身上气味如出一辙。越往里头走,气味越重,沉厚似凝胶一般兜头兜脸灌下来,竟让人有透不过气的窒闷。辛沅看那些宫娥神色如常,似闻惯了一般,不觉有异,辛沅却是觉得难受异常。

待入殿中,那气味若不是不闻熟惯的人,像辛沅一般初来的,已觉胃中翻腾。辛沅不敢开窗,只怕窗格大些,可以透风,谁知道金华殿窗格都用鱼鳞纹,纵向交错排列。鱼有富庶、繁荣之兆,寓意鱼跃龙门,年年有余。想想也是的,若是芷妃当日的男胎生下来,她可不是鱼跃龙门了么?说不得早就是贵妃了,哪里还会把自己关在这里苦熬岁月。

辛沅略想久些,就觉得头有些疼。在王府中习过一些香料常识,粗略懂些,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气味怪异腥气,到底是什么。再细嗅分辩,似乎也掺了一些蜜炼乳香、檀麝之味,两下相冲,越发古怪起来。

辛沅头昏眼花,殿中又暗沉沉的,天光漏进来,被鱼鳞纹的筛子筛成了细细的一道又一道,散着白茫茫的幽尘飞埃。她立了片刻,也无人来管她,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一路走来的汗气立刻收回了毛孔里。那寒意不似冰供所发散,倒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辛沅越看越是惊奇,这金华殿哪里像个高阶妃位所居的殿阁,帐幔涂彩只以蓝白素色为底,所用点缀瓶器多镶嵌蜜蜡、松石与银器花片,还有整个黄中泛白的蜜蜡瓶,东西也迫珍贵。虽也有庄重明亮的颜色,可混在这幽深殿宇内,也显得寡淡黯然。整个金华殿,便是蜀宫中格格不入的所在,畏缩在偌大的殿群一角,像受伤沉默的兽,独自在阴影里舔舐伤口。

芷妃细长躬起的身影在幽暗的殿内并不显眼,若不是有碎冰相触的细碎泠泠声,辛沅一时还未能发觉,辛沅很是为自己的粗心赧然,她急忙上前,行大礼叩拜。芷妃微微颔首,并不中断手中动作,只是轻声吩咐她起身。辛沅抬眸望去,彼时芷妃正在佛母像前屈身跪坐,一袭家常的蓝白菱纹对襟长衫,一把青丝只挽了最简单的发髻,用一网银线穿深黄蜜蜡米珠络子兜住。她袖子用攀膊高高挽起,露出手臂上经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肤色,上头青色的脉络隐然可见。只见她双手不停忙碌着,是惯常劳作的模样。

辛沅心中暗暗诧异芷妃如此打扮,但也不敢露了神色,上前几步,见芷妃底下秋香色细褶绫裙上垂落压裙的深蓝闪金青金石福字佩,系着深红色串珊瑚珠流苏,才稍稍显出身份。

佛堂正中供奉的不是常见的佛像,而是一堆纱绣佛,以宝蓝为地,缀深红、粉红、杏黄、湖色、墨绿等裁减成的绫片,贴堆成庄严肃穆的神母佛像,堆绫中叠以刺绣,神母着五彩丝裙,戴七宝赤金璎珞,目蕴慈悲,令人禁不住要伏地叩拜。

果然,在辛沅行礼过后,芷妃便示意她拜过佛母。这般近身,便看得清楚芷妃在忙碌何事。身前一桶冰水中挤满大小不一的冰块,数个铜皿中是满满雪白的乳膏状物,那浓重气味就是那些乳膏散出。芷妃诵经完毕,虔诚稽首,手心向上承接佛法。辛沅见礼毕,忍不住问:“芷妃娘娘,这是什么?”

芷妃郑重道:“是打甘州上进的最上等的酥油。”

甘州在蜀国最西边,与青诏接壤,当地盛产酥油,供佛所用是最有诚心的,只是辛沅没见过,颇为陌生。

辛沅忙道:“婢子不曾见过,实是孤陋寡闻了。”芷妃闭唇不言,似乎不愿与她多解释,还是侍奉芷妃的石榴捧了几碟五彩颜料进来,为芷妃拌进白色乳膏中搅得细腻均匀,口中解释道:“酥油是自羊乳中煮沸后冷却凝结所出,再经打炼,色泽洁白。”辛沅这才明白,酥油的气味怪道这般强烈和与众不同,原来是西边的甘州所产,不是繁华都城所有。又自羊乳中提取,难怪有膻味。

石榴是金华殿的掌事大宫女,是个很爱说话的人。还有一个叫葡萄的二等宫女,也常侍奉在侧,但那嘴巴就跟缝了针似的,半天不说一句话。还有几个小宫女,就只能守在殿外,是不许入内伺候的。

辛沅想着金华殿宫人的名字,石榴、葡萄、莲蓬,都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只是一个内监还叫莲蓬,寓意多子多福,这芷妃求子心切也可见一瞥了。

想是平日芷妃、葡萄和石榴交谈不多,所以一有外人来,石榴就滔滔不绝起来:“芷妃娘娘与太后信佛不同,讲究尊崇西边的佛母,每日重六供,即熏香、涂香、明灯、净水、献果和鲜花。西边儿一年里半年寒冷,鲜花难得,必得以酥油手制酥油花供奉,以表诚心。”

辛沅有些诧异,宫中太后尊佛重道,芷妃却公然与太后信仰不同,另供佛母,也实在是特立独行,并不似传闻中一个常年累月失宠的妃子敢为。石榴似是瞧出她的疑惑,便道:“太后说过,满天神佛都有灵验,信得越多保佑越广。芷妃娘娘这般敬崇佛母,太后是很高兴的。”

石榴似乎有意要表示金华殿享有妃位之尊,不容任何人小觑,便细细分说道,“你别小看这些酥油上的颜料,红色取自玛瑙,绿色取自翡翠,白色取自珍珠,黄色出自黄金,蓝色则是出于孔雀石和青金石,样样都名贵难得,是太后和君上特许供给金华殿专用的。”芷妃不时伸手探取上色后的酥油是否合适,每一试前,都要将双手浸入冰水中降温,以保酥油不融化。

石榴有些心疼:“我们娘娘这般诚心,真是辛苦,为的就是求得佛母保佑大蜀国运昌隆,宫中上下平安。”

芷妃略略蹙眉:“石榴慎言,既是诚心,就不得抱怨辛苦。否则虔诚之心就白费了。”

石榴急忙掩口告罪。芷妃侧过身,向辛沅招招手:“你来。”

辛沅依言上前,半跪在芷妃身边。芷妃温沉道:“你看着本位做,然后学着做酥油花供奉佛母。”

辛沅看芷妃纤手轻扬,转瞬便从冰水里捏出一朵五彩的酥油花来。她手势极利落熟惯,心思又灵巧,不过一会儿工夫,花鸟鱼虫,莫不从指间惟妙惟肖而成。

辛沅看得眼花缭乱,不觉怔住:“婢子愚钝,如此繁难事务,务必请芷妃娘娘悉心多教导几遍,婢子才能学得会。”

芷妃轻轻一笑,那眼神却是清冷如冰水一般:“你那么聪慧伶俐,做事又仔细善察,怎会学不会?”

她话中似有所指,辛沅忙低下头,认真学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金华殿里待得久了,那种沁骨寒意,会让人心生肃穆,平时争荣夸耀之心也会宁静下来。连起初不适应的气味,也会变得习惯。芷妃的生活极其简单。晨起诵佛,上午为宠妃阁内灌制名贵香料所凝的蜡烛,午后小憩片刻,便做酥油花至黄昏,夜来便挑酥油灯抄录佛经、制作经幡。每日只睡三个时辰,膳食也不过是一荤两素一汤,简单到便是晓彬、拂杉的膳食也胜过她许多。

芷妃并不以此为苦,也不在衣食上计较,便是金华殿上下宫人,也是那种无所争强的模样,都是各安其事,并不如外头的人一般拔尖好事,专心侍奉讨好嫔妃和有身份的宫娥。金华殿的宫娥们空闲下来便跟着芷妃做经幡,磨金粉、银粉。除此之外,一个个木头似的,便再无一点儿活气了。

按石榴的说法,这些宫娥都是芷妃亲自挑过的,也本分老实为上。辛沅心中明白,这般安排,金华殿上下人手虽不多,却也是滴水不漏的。

辛沅的到来,旁人还不怎地,石榴是头一个稀奇在意的。辛沅起初不惯做酥油花,冰水刺骨,气味也不美,石榴倒是很乐意东一句西一句指点她。细说起来,才知石榴是从宫外跟着芷妃进来的,虽然不是陪嫁,但都在上善寺待过。若不是芷妃要了她,她就得在上善寺出家了。因而石榴对芷妃是很忠心的,哪怕后来芷妃没了孩子受了冷落,她还是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芷妃的饮食起居。

金华殿里的日子又静又长,平日里连个蜂儿都飞不进来,长日寂寂,比别处难捱。难得有个刚进宫说得来的人,石榴很是高兴,一得空就拉着她说话,芷妃只顾自己忙事,宫里其余事都是石榴掌理,所以也无人敢来管石榴。石榴袖着手站在檐下,听着檐头铁马被风吹得玎然有声,叹了口气:“除了不大能出金华殿,芷妃娘娘倒不薄待人。只是这儿的日子,跟在上善寺里比,也实在是一样没劲的。”

辛沅四下里一望,这儿冷寂得让人骨子缝里起凉意。她问:“平日里真没有人来金华殿么?”

“逢年过节阮太仪会替太后来看娘娘一眼。可咱们娘娘的性子冷淡,又不肯和太仪多说话的,难为了太仪一腔心意。”石榴压低了声音,“其实太仪人很好的,她和我们娘娘一样出身不高,原本应该谈得来,谁知娘娘总是冷冷淡淡的呢。最后阮太仪也很没趣了,我们也跟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她自怨自艾,转头看了眼里头虔诚的芷妃,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和娘娘比,我的苦算什么呢。你看我们宫里这些人,叫什么石榴、葡萄、莲蓬,都是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谁不想娘娘能再有身孕,生个皇子,哪怕是公主也不要紧,谁让宫里只有太子一根独苗儿呢,我们的公主照样也金贵。可惜了,娘娘没了孩子,就更不得宠了。有时候我恨不得给大伙儿改名叫百子、百福、多子。”

辛沅逗她的下巴:“石榴多好听啊,石榴石榴,像永远十六岁似的。”

“我十六十七的算什么,我要伺候娘娘到老呢。”石榴满脸期许,“只要君上常来,娘娘一定会再有喜兆的,金华殿也会热闹起来的。到时候那些下作的还想高攀咱们,我就一脚一个踢出去,替我们娘娘出气。”

二人说着笑起来,很是解气,可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石榴抱着胳臂说:“我们娘娘是真可怜。要不是上善寺里的人都说她有福气能生养,她就能好好呆在父母身边,不必骨肉分离,受这个罪。君上……君上和太后又不疼她。”

韶华之年,形容枯槁,心如死灰。也许芷妃心里还是有爱恨的,只是习惯了不再表露,因为表露了也无人在意,所以她活得暮气沉沉,徒耗年岁光阴。二十一岁的芷妃活得如蜀宫花弦繁彩中不起眼的一粒尘埃。辛沅明白石榴为何会这样迫不及待地与人闲聊倾诉,或许实在是太寂寞了,或许芷妃实在是过得太苦了。蜀宫里哪儿都是嘈嘈切切、莺啭燕啼,而这里呢,似被浸在了胶质一般厚重的酥油里,远远隔开了人世,只有嗡嗡晕荡的空寂回声。

辛沅开解道:“孙嫱媛倒是得君上疼爱,可是她也没孩子。”

石榴嘟着嘴道:“你伺候的章贵仪人倒不坏,就是也是个没福气的,才得宠两年,就病成这样了。要不是贵仪余威犹在,君上也常去看她,只怕日子也熬成咱们这里一般了。”

辛沅安抚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待大好了,贵仪又是君上的心头肉。”

石榴噗嗤笑了一声:“奈何我们君上心头肉太多,今儿割一块给这个,明儿割一块给那个,心都碎了还有一大个呢。”

石榴立得乏了,和辛沅抱膝并肩坐在廊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暗红色的宫灯扯得又细又长,孤伶伶地斜着。辛沅在金华殿中服侍的时候是有数的,三日为止便可离开,石榴的日子却是望不到头的。她时常担忧辛沅要走,想起什么便要絮絮地说话。此时她手里扑着一把黄竹柄的素罗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辛沅笑:“轻罗小扇扑流萤。这儿可没什么流萤给你扑,仔细摇着手酸。”

石榴吸了吸鼻子:“我们闻惯了这儿的酥油味道还好,流萤也不喜欢,都不飞来咱们金华殿呢。”

辛沅浅浅笑道:“芷妃娘娘诚心诚意敬拜神明,福泽在后头。不过说来也有趣,宫中上下重佛崇道,芷妃娘娘却另拜佛母。”

石榴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满宫里都说皇后娘娘和菩萨似的样貌人才,独我们娘娘不喜欢皇后,自然认别的佛母菩萨了。”

辛沅一惊,忙去掩石榴的口:“你可疯了,这话也是你能说得的。”

石榴撇了撇嘴,不屑道:“这儿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你不往外说便是了。再说了,我们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是非,太后、太仪、君上和皇后娘娘都是知道的,皇后娘娘自己也不能辩什么。是你入宫晚不知罢了。”

辛沅自入宫,上至章态华,下至洒扫宫人,无人不说皇后沈氏好的,怎么到了金华殿里,竟听出另一种声气来。

石榴颇为伤感:“我们娘娘也是好性儿,受了天大的委屈,糊里糊涂也就这么过去了。也就是成日这样叩神拜佛,才压得住心里的怨气,忘得了那些苦楚呢。”

辛沅想起那日在兰林殿里芷妃对皇后的指证,那纳罕吃惊在心底又旋了一波。这些日子了,她一直未见过禁足中的皇后,那活在传说里仙子般的人物,如云雾缭绕的雪山,让人望不分明。

听石榴细细说来,芷妃戚纹绮的来历,在宫中可算得个笑话。当年沈后入宫,深得帝心,可惜她几乎以专房之宠却久久无子,教太后颇为焦心。之后帝后疏远,为了生子延续国祚,任赞日日进补,夜夜临幸,遍宠诸姬,再纳新人,可宫中诸姬也是毫无动静,始终不闻儿啼声。太后李氏心急如焚,日夜祝祷,广捐香火给庙宇,又茹素斋戒,折腾得宫内人心如沸。这时还是王叔琼王献计,亲至民间遴选善生养的女子,才选出了十数面相身形善生养的女子,其中的戚纹绮幼年曾在寺庙修行过,最有福相。入宫前又在上善寺里请有修为的老尼赐福修行了百日,这才入宫侍奉了任赞。任赞见惯了风流袅娜,嬉笑媚上的女子,骤然见了一个温善本分,长得又圆润福相的,倒也新鲜,一时颇为喜欢。李太后知道戚纹绮是千选万选出来的,又被赐福过,当下也不怠慢,入宫便封了贵仪。不过任赞的兴致才勉强维持一个月,就厌倦了戚氏的木讷无趣,再少去她宫院,便是李太后苦劝,才点卯似的去一两回。饶是这样,两个月后,戚氏便闻了喜讯。

这一喜非同小可,算得是任赞登基以来第一胎,若是得男,便是长子,还在皇后沈氏之前。蜀国论长幼,嫡庶只是加分着重,并不是至为要紧的一项。戚氏怀娠,宫中人人着紧,连任赞也是一日三回地来看望,太后与沈后也是每日过问。等满三个月胎气稳足之后,沈后贤德昭彰,更是每日来看望问候,关怀备至。谁知在这个众星捧月,眼看着要母凭子贵比肩皇后的时候,戚氏竟这样没福,在一个夜里悄无声息地小产了,落下的竟是个男胎。

当下沈后便成了最有嫌疑之人,因为除了太后和任赞,嫔妃不能入戚氏殿阁,等闲宫人也不能近身。倒是戚氏的保胎药,都是沈后一一尝过的,要说下手,沈后最有机会。于是宫中流言四起,都说沈后嫉妒戚氏抢在她之前有孕,才下此毒手。戚氏伤心欲绝,也不知是她刚入宫不久性子懦弱还是小产后自知没有靠山,不敢凌威于沈后与她争吵,但戚氏公然怨恨沈后之心,路人皆知。她日夜哀哭不已,诉说自己命薄不能保子。这可生生打了太后的脸,这般千辛万苦选出来有福相的人都命薄,将来谁还能为君上产子。何况落下的是个男胎,这般亲眼失孙之痛,太后又是震怒又是老怀伤心,气急攻心之下,下旨将沈后幽禁蓬莱殿中。

这无形中就是告知天下,戚氏失子,罪在中宫。这中宫怨妒毒害皇嗣的罪名甚重,任赞本就失子怅然,又听了生母怨艾,便亲去问询沈后原委,沈后自承蒙冤,始终不认,口角之下与任赞起了争执。太后认定沈后失德无礼,火上浇油,叫来国丈沈汶当面呵斥他教女不善,沈后不愿见生父受辱,一气之下出宫归宅,太后便干脆让她留在母宅受训思过。

蜀国立宫以来,从未有皇后归宅之事,难免前朝后宫震动。可太后出自南越,他们后宫中对后妃常有这样的安置,一旦君王不喜,赐后妃归宅,若不接回,便形同废弃。太后是南越公主,拿出这等架势来对待蜀国儿媳,可见雷霆震怒。到了这一步,就差废后旨意一下,中宫就要易主。

沈后归宅半年,任赞郁郁寡欢,幸了无数嫔妃,始终不曾有闻喜之事,就连戚氏养好了身子承幸,都不再有喜讯。李太后愈加气恼,追着任赞问废后之事,任赞却只是一味推却“再折腾一回大婚,可折了我的性命了”。李太后也僵着沈后到底出身贵戚,身后有门阀支持,当时不曾一鼓作气废后,拖着就越发难了。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国丈府中,沈后传出了怀娠的喜讯。李太后大惊,一问之下,才知出宫前夜,任赞强幸了沈后。李太后再恼火儿媳不驯、痛心戚妃失子,也知沈后腹中嫡子的重要,而戚氏落下的胎再要紧,到底只是嫔妃产下的庶长子。于是李太后思来想去,亲遣了任赞郑重其事去接沈后回宫安胎。沈后性子刚直,并不理会亲自登门的任赞,教这位国君很下不来面子。末了,还是国丈沈汶居中调停,恳求任赞让沈后留在府邸安胎,免受宫中礼数所拘,也免受戚氏落子的悲戚所扰。任赞怜惜沈后腹中子,也不顾太后思孙心切,当下便答应了。果然,沈后在国丈府中平安产下嫡子,太后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出了月就亲自带着任赞接回了皇后,再不提之前的龃龉,还为孩子亲取了乳名众圣保。回宫后虽然帝后情分还是疏冷,可有这个长子又是嫡子的孩子在,沈后在宫中的地位是稳如磐石了。

这深宫旧闻,说来不过娓娓几段,可内中的恩怨情仇,几能搅起无数鲜血肉滓的不堪与沉痛。

辛沅沉默了很久很久,眼看着冷月斜斜地坠落脉脉的柳梢后头,终于道:“芷妃娘娘当年不敢直讥皇后娘娘落胎的嫌疑,如今在兰林殿中怎么却敢毫无顾忌地指摘皇后了。”

“便是个泥人儿也有土性子,何况芷妃娘娘一日日看着太子长大,与皇后母子相依,更痛心自己的孩儿不能长成,难免怨气更深。何况……”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怕惊动了夜露里幽幽鸣叫的秋虫,“这个芷妃的名位,还是皇后产子后提议太后与君上给的,权当安慰。唉,从那之后,皇后的嫌疑就没人说了,还给咱们娘娘封赏,真不知是坦荡好心呢还是惺惺作态?”

在宫里,甚少有人敢这般议论皇后,听到也多半是赞誉她心慈貌美,福慧双全。也是,这样一个皇后,有名门出身和嫡长子倚仗,谁敢私下诋毁。哪怕她与君上不睦,哪怕她受太后责难,哪怕她此刻还为了别事在禁足,可中宫的主人,轻易是不会更替的。

这样想着,她倒有几分可怜起兰林殿里的章贵仪了。红颜正盛时博出一条青云之路,还未坐稳两年宠妃的位子,没在势头上产下一子半女来就开始病势倾颓,又受毒害谋算,圣宠眼看着没几分了,强敌们却步步紧逼,让她连个安生养病也难。

辛沅想想,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她有什么资格去可怜旁人。自己一步步算着暂时求了个安稳,可那安稳比秋天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还不牢靠。她想起绯花养娘的叮嘱,琼王冷鸷的眼,心想着万一兰林殿呆不下去了,去服侍莒歌倒是能尽了力,又不必服侍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算是一条路。

怎么样的一条路才可以让自己离了这皇宫,离了琼王的逼迫,安安生生活到宫外去呢?辛沅苦恼地用鞋尖踢着方方正正的石砖缝隙里的碎土。

这夜,越发地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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