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华殿那日,芷妃并无他言,仿佛辛沅来去只如浮云,并不必惊她的心。这几日她也不拘辛沅的来往走动,哪里都无禁忌,香料也好,元水也好,辛沅一一都过了目的。这样坦然,真的无可指摘。
辛沅查无所得,一路心思沉重,想着只能据实禀告,也不知这般回去,章贵仪会否责怪。这样不安,手上拾掇过酥油花的冰寒越发挥之不去一般。待到了兰林殿,才要进院门,只见守门的宫人神情都有些古怪。她心觉有异,才入宫院,就听得一阵撒娇撒痴的哭喊声:“君上这几日不见妾,也不受妾的跪拜施礼,难不成是疑心了妾谋害章贵仪么?妾不服!妾就算要闹到君上跟前得个无礼的罪名,也不愿蒙受这样的冤屈。”
任赞被她吵得有些无奈:“朕何曾说是疑心你了?你不要自己乱猜疑!”
里头女人带着哭腔道:“君上不见妾、疏远妾,就是疑心了妾。妾宁愿一死,也不做君上心中有污点瑕疵之人!君上啊,妾宁可立时就死了,挖出自己的心来,也要教君上看清妾的清白!”
里头扯袖声、顿足声、哭喊声喧闹不绝。身为嫔妃,这样在主位宫中吵闹,是很失仪的。辛沅听得目瞪口呆,见院中诸人都神色不屑,忙拉过枚儿道:“这是孙嫱媛在闹?”
枚儿鄙夷至极,拉过了辛沅压低了声音就撇嘴:“君上在这里陪贵仪,孙嫱媛求见不得,强行冲了进去。这不,又哭又闹,足有一刻钟了。”
辛沅不觉变色,急道:“兰林殿上下那么多人竟没一个能拦住孙嫱媛的?咱们都是死人哪!等下贵仪怪罪下来,咱们怎么当得起!”
枚儿苦着脸道:“现放着诸犍公公在呢,他领着君上身边的人都不敢拦,咱们还能真对嫔妃动手么?”她朝着里头翻白眼,“孙氏这样子闹腾,到底是市井下贱的出身!”
这种鄙夷只在外人,里头的任赞显然并未有任何怒意和轻视,连一句喝骂声也无。只怕诸犍也是知道任赞对孙氏并未绝情,所以才不敢存心阻拦。
辛沅低低道:“这也是本事,咱们眼里是失态,君上眼里说不得就是直率可爱。”
“还是姐姐有见地,君上也是这么说孙氏的,说她性情率真,不掩饰作态。”
世间男子多是这般,喜欢的时候,便是撒泼任性都是真性情;不喜欢了,曾经啧啧称叹的端庄柔丽都成了矫揉造作。也难怪,有些女人便捏稳了男人的心性,撒娇撒泼撒痴,反正都是真性子。
枚儿吐了吐舌头:“难为了我们贵仪,被孙氏害了还要这般看着她做戏做态,为了颜面还得要一味忍耐着。”
孙珠珠在里头哭求吵闹,辛沅她们干听着,到底也无人敢进去。好一阵过去,里头的哭泣声转成了低婉轻诉,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少息,一阵环佩玎珰,孙珠珠出来,一把青丝只用鎏金明珠钗挽着,鬓发蓬松,耳垂上极小一粒玉耳塞,十分清淡可怜。她淡妆轻容微残,眼梢犹有泪痕,嘴角却衔着一撇得意轻俏的笑,脚不点地地走了。不过一炷香功夫,任赞也起驾离去。里头拂杉掀起细细密密的青竹编金线的帘子出来吩咐了当康几句,转脸看见辛沅,便垂眸示意她进去。
辛沅眼见孙氏得意而去,任赞又未久留,章贵仪定是心绪不佳,她这里便更难交代。果然到了阁中,章贵仪只是闷坐着,拂杉和当康收拾着任赞用过的东西,皆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辛沅跪在厚厚的地毡上,人像是植在了里头,一动也不敢动。她跪了许久,事无巨细将所见禀告,只隐去了石榴那些推心置腹的言语,说来道去,就是在金华殿没看出任何异样,章贵仪侧着脸孔,外头的日光白晃晃落在她脸上,割得阴阳分明。她默默啜饮茶水,丝毫不作怒色。也是,比起方才孙珠珠的作势哭闹,辛沅的回禀实在算不得什么过大的波澜。章贵仪听毕,只轻轻“唔”了一声,晓彬添上茶水,转脸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叱道:“要你去,竟这般没用!”
章贵仪不动声色,还是拂杉道:“如芷妃真是清白,辛沅去是找不出什么马脚的。依婢子看,总是孙嫱媛看着不似什么好东西,还要恶人先告状地闹。诸犍只查出是念绫,而没有幕后指使者,大约也是不敢十分动君上心尖上的人。”
辛沅听得念绫二字,大为吃惊,禁不住脱口道:“念绫不过是兰林殿最粗使的婢子,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手竟伸得到内府去。”
章贵仪不置可否,晓彬却是翻了个白眼:“诸犍公公奉君上之命彻查,十分谨慎。葛念绫被赶出去那几日,偷偷混进过内府,确是在库房碰过那些烛台。诸犍公公说是她做的报复贵仪,也算有证有据。”
拂杉倒还为辛沅说话:“你也算脑子转得快,想得到葛念绫只是一个宫婢,没这样大的本事。”
晓彬转脸看着章贵仪,无比急切,“贵仪,婢子就说是孙氏指使的,那个黄香儿是与她一伙儿的,所以一齐弄死了葛念绫灭口。依婢子看,孙氏就是一心要谋害您的!”
灭口?竟然是灭口!辛沅心中突地一跳,黄香儿与莒歌内斗也罢了,为何要不自量力与章贵仪作对,便是有孙珠珠撑腰,也是很不上算的。这般树敌,跟着谋害有尊位的嫔妃,黄香儿实在是亲手在断自己宫中的路。
然而章贵仪并不接口,只是那样似叹非叹的惋惜:“可惜了那三对金错银貘兽烛台,那貘兽本是安枕的神物,竟被人这般拿来害本位。”
章贵仪这样的语气,仿佛念绫这条人命,尚不及那烛台要紧。辛沅心中戚戚,章贵仪神色倦怠,只吩咐了她去歇息,便再不理会她了。
自金华殿回来几日,章贵仪待辛沅便有些淡淡的,不似往日那般看重,也不大叫辛沅在跟前服侍,显然是有心冷落。枚儿与辛沅独处的时候,很是气不平,拉住辛沅便告诉:“姐姐不知道,你去金华殿那几日,晓彬在贵仪面前说了您不少坏话,认定了您无用,查不出金华殿的嫌疑。”
辛沅无奈道:“金华殿里确是没有破绽,要我怎么寻我都没法子。晓彬姐姐要为此认定我无用,我也认下。”
枚儿听辛沅这样说,也是无法。枚儿想起一事,道:“前日,君上给黄卫仙和莒卫仙都进了一阶位分,现在都是正六品女御了。”
辛沅便道:“这是喜事,进宫才几个月就连升了两级,我该去给莒女御道喜。只是如今我再想出兰林殿,没有以前方便了。待事情过去些日子,我再去道喜吧。”
枚儿静了静,见辛沅青丝上挽着章贵仪赏赐的那支青玉如意纹雀首长簪,不觉艳羡,伸手为她扶正了簪子,道:“贵仪有心器重姐姐,咱们都看得出来,难怪晓彬姐姐嫉妒防范。要我说,晓彬姐姐迟早是要去侍奉君上的,与您争这闲气做什么。她若聪明有远见,就该好好栽培指点着姐姐,待她去了,也有人好服侍贵仪。”
辛沅和枚儿虽然早进了内殿侍奉,该换到内殿侍女的屋子去住;后来辛沅又得令进了寝殿侍奉,但因是顶单棈的位子,并不是真正进了寝殿,后来兰林殿里又闹出了许多事,因而一时还没搬动,依旧住在从前的通铺屋子里,只是旁人自觉让出两个最好的位置,自后打水、洗脸、用饭喝水一律不用她们管,都由其他人轮流送来,倒比换去内殿宫女的屋子自在清闲。
二人正说话,岑枳捧了两屉子晚饭进来,笑盈盈道:“我瞧我们辛沅的姿貌尤在晓彬姐姐之上,君上要人侍奉,难道眼里会看不见辛沅?只差着晓彬姐姐是贵仪的心腹罢了。等辛沅和晓彬姐姐比肩,一般得贵仪看重了,说不定还是辛沅捷足先登去侍奉君上呢。”
枚儿心无城府,闻言便快活起来,拍掌道:“这话很是。我看贵仪看重辛沅姐姐,多半是有这个心思。晓彬这个人,独领风骚也罢了,要有人和她平分春色甚至超越其上,那她比死还难受呢。”
岑枳虽和她们一屋子住着,但也不是什么贴心贴肺的人,辛沅连忙道:“枚儿,不要胡乱议论,落人话柄。我也没有这样的心。”
枚儿听她言语,也不多说了。岑枳戳了戳枚儿的胳肢窝,笑嘻嘻道:“辛沅不喜你说出她的心思呢。”
辛沅心中郁郁,无心去理会岑枳,只转脸看着殿外。原本念绫守门的位子,现如今是单棈顶在了那里,垂肩缩背,一幅可怜怨艾的样子。
辛沅满心想着念绫的死,里头诡谲难辨,疑云重重。更是怜惜一同入宫一场,同为宫人事人脸色,念绫的命竟那么轻易就被折损了。就算是她自己无知作死,可到底,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这样的心事,岑枳和枚儿是不知的,她们将晚饭一一摆开,枚儿的饭菜和外殿的掌事宫女银橸是一样的,今天都有一道水煮大虾。辛沅的比她还要多一荤一素。两人左右亲近,摆在一起吃,嘴里笑嘻嘻地说着宫里的闲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打趣着。
“我头一回知道单棈是已婚之身入宫的。我原以为养娘们才是成过婚的呢。”枚儿努嘴儿瞥向外头的单棈,“这就罢了。你没听说她的事儿多晦气,丈夫是痨病死的呢,贵仪还肯用她,也算是顾惜!”
岑枳净了手,在旁替辛沅和枚儿剥虾,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道:“那君上还收用过她!这样的人,也可以侍寝君上么?”见枚儿不做声只是吐舌头,岑枳忙往回找补话头,“不过,若君上都不计较她克死了丈夫,旁人说的算得什么!再说那时候的兴头上,难道君上记得问这个不成。”她说着不好意思,自己也吃吃地笑了。
枚儿淡淡道:“也就那回罢了,君上喝醉了随手拉了她侍寝,过后就彻头彻尾忘了。”
岑枳连连点头:“也是。单棈就是自己着急,难不成还自己去跟君上分说这事?我看宫里君上宠幸过就忘到脑后的人多了去了,像她这样克夫的人,君上不在意也是该的。”
辛沅听着这话着实不像样,忍不住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单棈丈夫病死,她也伤心,怎好说是她克死的。大家都是宫人,就算做不到互帮互助,也不该看人出了事还这样挖苦。”
岑枳和枚儿本是同级,辛沅又入兰林殿晚,她一向是不大瞧得上辛沅的。后来辛沅和枚儿得章贵仪看重,入了内殿侍奉,辛沅又更得用,可以在寝殿外为章贵仪守夜,到底不一样了。可如今辛沅不得青眼,这般说话,她本要回嘴,一回头见枚儿还在那站着,她与辛沅是要好的,少不得忍下气陪着笑道:“辛沅姐姐说的是,我也没坏心,只是一时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那个单棈啊,是贵仪看在到底沾亲带故的,又是自家人份上,想着在宫里,总得有个可信的人,没想到如今看着贵仪病了,做事竟这般不像了。”
枚儿听得辛沅不许岑枳再说,立刻乖觉地不搭话了,只忙着给辛沅添饭夹菜。
岑枳犹自在那里絮絮:“呵,不把贵仪的差事放在心尖儿上,连梳头发这等要事都敢冒失,白辜负了贵仪的恩典。我瞧,贵仪这回是真生气了,正好杀鸡儆猴呢。”
辛沅心中感伤,越发无精打采,这些话听在耳中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枚儿夹了一口蘸了盐水的苦瓜喂她:“姐姐吃一口苦瓜,快过季了,要再吃就得明年夏天了。”
辛沅就着吃了一口,满嘴的苦汁儿挤满了唇舌的缝隙。
枚儿也吃了一口:“别看这东西不值钱,还是掐尖的新鲜玩意儿,宫里自己种的,每根统共食指那么大,颜色奶绿,苦味较淡,和外头市卖的不一样呢。下火去热是最好的。”
比起饥饿的时候,苦瓜是能填饱肚子可是却是大寒凉的食物。那又怎么样?能填肚的都是至宝。如今在宫里,苦瓜也是倒成了新鲜的时节菜,特意培育得小巧精致,吃一口就是咬断了一截季节的流转。
是呵,夏天那么快就过去了。晨昏之时,那凉意若蚕丝丝丝缕缕轻绵落在身上,积得重了,也有几分迫人。风露侵体,人事又何尝不是更严逼而来?
辛沅回到兰林殿,自晓彬和拂杉起便都有些不大理睬她。自从单棈被赶出内殿,人人都以为辛沅是要扶摇直上的,不想辛沅骤然被章贵仪冷落,有些性子轻浮的,脸上便耐不住露出神色来了,言语上难免挤兑几句。辛沅只作不闻,每日勤谨侍奉,越发凡事做在前头,不敢有任何松懈。总算枚儿是好的,有事没事都帮衬她一把。
偶然出殿奉差遇着阿窈,两人说起体己话来,阿窈挺罕见地露出愁容:“哪儿都是一样的。娘娘们和娘娘们比尖儿,宫娥和宫娥较劲。到了咱们骊场,谁跳舞排前头了,谁清吟多唱几个字了,都要争来抢去闹个没完。便是太后,一心虔诚敬佛,也还这个菩萨磕三个头,那个菩萨拜两下,有个轻重高低信奉亲疏呢。”
辛沅看阿窈平时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心中清明如镜,更是喜欢。二人依坐在一起,辛沅道:“虽然见着你的时候少,但和你说说话,倒没觉得那么辛苦了。”
阿窈挽住辛沅的手臂,满盈着笑:“骊场的人不能专心歌舞丝竹,总是争来争去,我也喜欢和姐姐见面,说说体己话,心里松快许多。”
到处都有是非纷争,这样想来,在长日静寥空庭寂寞的金华殿那三日,倒是难得的清闲无争了。那念头不过一转,又念着避世如金华殿中的芷妃,都被扯进毒害章贵仪的阴谋,可见这宫里真正的清静地儿实在是难寻的。
辛沅心中一动,道:“若是哪天能出宫了,或许就能真正清静,与世无争了。”
阿窈睁大了眼,有些好笑:“姐姐说什么呢?宫里是人世,外头也是人世,哪里就能与世无争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辛沅哑口无言。阿窈低下脸来,耳朵泛出透明的红,那声调柔软如琴弦:“不过就算有些纷争,只要和中意的人在一起,那也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有十二分的古怪,辛沅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来:“啊呀,有了心上人了竟瞒着我!快说,是谁?”
“我也盼着出宫的呀。离了这儿,回到家乡去。”阿窈抱臂坐着,满脸痴痴的小女儿笑意,如春风里绽开的最美的一枝俏薄的花朵,“那是我邻家的好哥哥,他在我的家乡等我,那儿开满了有粉红粉蓝的小黄花……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到花海深处去。”
辛沅听得神往:“粉红粉蓝的小黄花,你的家乡那么美,是在哪里?”
阿窈面上浓浓的笑意微微一滞,她害羞地捂住了脸:“哎呀,你怎么比我还急,以后你总会知道的。我会带你去我的家乡,去看漫山遍野的花儿。”
辛沅打心底里高兴起来:“我呀自然要去你的家乡,看你家乡的花儿,看你嫁给你的好哥哥,看你们生儿育女,日子过得高高兴兴的。”
阿窈满面通红,拉着她的袖子道:“好姐姐,我们不说这个了。我饿了,我要吃雪花酥。”她就着辛沅的手咬了两口雪花酥,那饼碎簌簌地蓬松掉下来,和雪片似的,二人看着有趣,阿窈便故意又咬了几口看那饼碎飞扬,直咬得脸颊鼓起,膨得滚圆,十分可爱。二人玩了一阵,阿窈忽地想起什么:“姐姐和莒女御挺要好吧?”见辛沅点头,她忙附耳道,“莒女御和黄女御都想在骊场选些歌舞讨君上喜欢,可几回了莒女御安排的歌舞都临了演不好,便是有好的排好了都被黄女御占了先,莒女御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如今我们骊场的人都看出高低眉目来了。莒女御怕是争不过黄女御呢,所以她再传歌舞,应接的人都不那么殷勤了。”
莒歌性子软懦,若非天生肤白貌美,早就落了下风,长此以往内斗下去可是不成。辛沅心思轮转,只恨身在兰林殿,不能为莒歌想法子出主意,又听得阿窈道:“如今莒女御不知怎么了,干脆不再派人来骊场选歌舞了。难道是泄了气,还是另想办法去了?”
辛沅正要说话,只见骊场有人脚步匆匆赶来,拉过阿窈就道:“知道你在这儿躲清闲,琼王入宫了,歌舞上都要用人呢,快回去应差吧。”
辛沅知道阿窈那儿的工夫片刻也耽误不得,更衣换装就要去演舞,她忙将吃剩的一包雪花酥塞在阿窈怀里,摆摆手示意她走了。阿窈一壁走还一壁回头笑:“姐姐莫担心,我换了衣服立刻就能跳,不会跳不好的。”
阿窈的笑极甜,似蜜沁唇,清冽甘芳,没有对生活忧苦的烦恼。和她一起,人也感染了那份愉悦清恬。辛沅依依不舍与她告别,回到殿中已是将暮时分,轮班的宫人都已在忙碌了。辛沅坐下喝了几口茶润喉,不知是不是连日过于谨慎、收紧心神累着了,摸到床边就困得不成,她在朦胧的睡意里强撑着小心翼翼地取下簪子放在枕边,往被铺里一倒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天色已朦朦亮起,众人都陆续起身,梳妆洗漱,忙而不乱地预备着出去各司其职。枚儿催促了几声,辛沅才勉力睁开眼应了一句。她眼皮沉重得很,半边脑袋发软,心中却一下子慌了起来。完了完了,这个时辰估摸着章贵仪快起来了,得快起身去内殿伺候。她匆忙地往枕边摩挲着簪子要挽发起身,才摸到簪身,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冰天雪地里,陡然寒透了。她以为是错觉,复又摸了两遍,下巴上有冷汗涔涔地落下来——这是真完了,章贵仪亲赐的青玉簪子竟一夜之间断成了两截。
主位所赐之物,不予爱惜反而折损。如此轻慢藐上之罪,便是即刻杖毙也不为过。
她如骤然溺水般冰凉没顶,慌乱之余拼命沉下心细细去想,昨夜睡前簪子还是好好的放在枕边,怎么一夜醒来就断了?那青玉固然不能和硬物相击,可是被褥松软,也不会轻易断折。她的床铺左侧是枚儿,右侧是岑枳,簪子放在枕头左侧,枚儿碰到的机会多些,是自己犯困睡得不小心压断了?是睡在旁边的枚儿梦中不小心碰断的?
她心里没有底,慌张地抬头看去,岑枳和枚儿都整束完毕了预备出门,枚儿转过身催她:“姐姐怎么今日困过头了?还不快起来!”她说着,拧过头和岑枳说笑着什么。
岑枳也道:“辛沅姐姐平时最勤谨了,定是这几日劳累了的缘故。枚儿,我们就先去,让姐姐多歇一歇。”
辛沅一时间连应答的力气也无,只见岑枳拉着枚儿与众人一同拥出去了。不过须臾,人便散尽,小小的阁子里静极了,初新的日色晃悠悠照进来,晃得辛沅眼前发晕。辛沅极力镇定着心神思索着,被铺是棉质,床榻是硬木板,若簪子是硌着了床沿,那就该一半断在枕边,一半跌碎在床下的石阶上。她茫然地起身,口干舌燥,怎么办,该怎么办?
慌里慌张的她连鞋也没有穿,赤足就踩下了地。赤裸的脚趾上有一点刺痛,她一怔,下意识地提起左脚看了一眼,竟是一点青玉的碎屑,醒目地黏在了雪白的足尖。
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砖石砌就的台阶,还有一两星细碎的青玉屑散在地上,若非肌肤触及,实在难以发觉。她的神智旋即清明了许多,紧紧地握住那断成两截的簪身,走到妆镜匣子前,取出一段细如发丝的铜丝。她的手掌全是滑腻腻的冷汗,那铜丝太细,怎么也抓不稳似的。她拼尽了力气抓着,像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颤着手指缠了起来。
辛沅入内殿侍奉时有些晚了。众人都已在了,拂杉看见她迟来便有些没好气:“怎地这样懈怠?贵仪已经起身了。”
辛沅正要答,枚儿赶紧拉了她过来一同立好,对着拂杉陪笑道:“姐姐难得一回有差错,还请拂杉姐姐见谅。”
拂杉摇摇头道:“苏辛沅,你越发不勤谨了,这样轻浮失措,难怪贵仪这些时日看你不上,你还不晓得警醒些。”那语气里分明有惋惜和提点的意味,辛沅知道拂杉不是坏心,连忙点头应承:“多谢姐姐教诲,我都记下了。”
晓彬尖着一张面孔,冷冰冰道:“本就是这样的货色,贵仪想调教也调教不出来。”
晓彬说话向来酸刻,拂杉也听惯了,一时不接她的话,只转头肃然看众人:“如今贵仪复宠,君上常来常往的,你们都醒着点神,别出了不该出的差错。外头的单棈就是个例!”这话说得众人一凛,连声答应了,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
里头微微一声咳嗽,晓彬和拂杉忙不迭进去了。过了好一阵,晓彬出来一招手,辛沅捧过装满清泉水的金盆进了寝殿。
章贵仪晨睡刚起,娇慵倚坐着,素绸寝衣外披了一件薄薄的金丝澹罗旋花大衫。她紧了紧衣上松松的罗带,懒懒吩咐:“睡到后半夜有些凉,那碧角簟该收起来了。”
那碧角簟是以色润的蕲竹取细皮重叠织出霜纹,光滑清凉,最宜夏日避暑。章贵仪所用的簟子四角都用一色的碧玉包封,绝纤尘,无点翳,望之便生清幽凉意,更是贵重。章贵仪病中体弱,最能感时气交替,想是簟子太凉,身子有些受不住。
晓彬伸出食指戳一戳辛沅的额头:“听见贵仪的话没有?还不快去!”晓彬手上很用力,指甲尖儿生生刮过擦红了额角,连她发上挽着的花儿都险险被她戳落下来,花朵儿后的青玉簪一颤,似要从水滑的青丝间松落下来。辛沅心中一乱,慌不迭抬手在鬓发上一拂,顺手扶住了簪子,将花朵儿挽定了,忙堆笑答了句“是”,便去了。
铺床叠被这些近身事,若无贵仪吩咐,辛沅她们轻易是碰不得的。章贵仪闭目梳妆,尚未睡足的模样。软枕是墨色弹金线的鹓雏梧桐纹花锦,那颜色是拂杉特意选的,暗沉中见富丽,便是沾上章贵仪的落发,也不会明显。辛沅手脚轻快,将床枕上的落发轻轻抹起揉成一团,握在了袖中。
辛沅暗暗纳罕明明烛台里的猫腻已被察觉,停了元水毒害,可章贵仪落发并不见少——不过,病去如抽丝,章贵仪受毒害那么久,也未必立刻便大好了。
辛沅转过身,拂杉冷着脸站在后头,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动作,趁着章贵仪不觉,立刻摊出了手。辛沅会意,仿若无意地探过手,将那团落发浑若无觉般放在了拂杉手里。拂杉借着倒洗脸水出去了,再进来时显然松了口气,只以眼色提醒正屏息给章贵仪梳头的晓彬,定要万分小心。
有了单棈的例,如今是拂杉和晓彬亲自上手为章贵仪梳头理髻。一说是除了她二人更没个贴心的人可以做这等贴心的事;二说呢,也是除了她二人,更无人敢动手,一旦多梳落了几根头发,便要承受章贵仪的勃然之怒。
拂杉和晓彬屏气敛神,全心贯注,只怕有个闪失。好容易梳完了头,章贵仪今日也无心过问的样子,只叫二人在寒金宝鸭香炉里燃上了一块莲花形的白檀香饼,要宁神静坐片刻。那宝鸭香炉是内府近日新制,任赞赏赐的,一对鎏金宝鸭卧于暖沙之上,交颈缠绵,恩爱非常。章贵仪抚摸把玩,比日常所用的缠金镶玉草香炉更喜爱几分。
昼长香静帘半卷,宫里的时光就这么闲散,一点点消磨着。晓彬燃罢香烟,驱了辛沅出来,才请过拂杉一起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