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辛沅回到绿绮阁,况映还不忘过来吩咐,“今日在叠琼阁待久了,衣裳上难免沾了呕吐的酸腐气味,洗干净后赏给下人穿吧,自己别再穿了。”
辛沅心里没底,便问:“陛下怎么处置的寄春?”
况映道:“就是送出宫去,让她家里人给她婚配就是了。”
辛沅松口气,那还好,并不曾让寄春挨打或送命。况映见她神色一松,道:“怎么?你以为朕是什么暴君,还会处死寄春?”
辛沅摇摇头,伏在他胸前道:“这件事本是意外,寄春是骄矜些……”她欲言又止,寄春也糊涂,自家的娘子不过是个嫔位,有什么可骄矜的呢,她这样的人留在琳嫔身边,久远只会招来更大的祸患,况映定是想明白了这层,所以把她打发出宫了。
况映拥住她道:“寄春是骄矜,但朕最恨她们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事都推给你!你要毒死琳嫔和珮嫔她们做什么?分明她们是嫉妒成毒,内心藏奸,对你防备,所以就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辛沅涩然道:“妾与薛娘子在这宫里本就是个例外,难免旁人多些防备之心。”她想想不觉莞尔,“陛下要琳嫔喝三个月的铁落花,也够她受罪了。”
皇帝面上一点笑意也无,“朕就是要所有人知道,她们别看人下菜碟,更不能信口开河,事事都往你身上赖。朕今天就是开这个例,告诉她们,出了事儿就查事,别盯着你不放。”
辛沅心头一热,正要屈膝,口中道:“多谢陛下。”况映忙扶住了她搂紧道,“你我之间,还需如此么?”
到了夜间,况映留在绿绮阁陪辛沅用了晚膳,才去慈甯宫向圣尊后请安。方才从叠琼阁回到绿绮阁中,辛沅已经擦洗了一遍更换了衣裳。又在宫里焚了一把晚桂香,驱驱衣衫上沾染的呕吐气息。如今况映走了,她可以肆意泡在澡桶里,用茉莉、栀子和素馨之类白色香花浸浴。
夙芳在旁服侍道:“婢子看娘子为陛下做的晚膳都是陛下爱吃的,您自己却没吃几口。不如婢子去做碗面条来,免得半夜饿醒。”
辛沅摇摇手道:“不必,今日看琳嫔的叠琼阁乱成那个样子,我想起来就有几天吃不下东西。不过陛下和我不一样,他刀光剑影里厮杀出来的,刚杀完敌人,就得坐下吃干粮。不像咱们女人心思细。”
夙芳怜惜道:“婢子是舍不得娘子,为了推广雪燕和桃胶,得了宫人之心,却被皇后忌惮。如今陪着陛下在宫中民间推广食用猪肉,好好地得罪了那些权贵,后宫嫔妃还拿您作筏子,何苦呢?”
辛沅莞尔一笑:“夙芳,你从旧蜀到大周,见过颜如春花貌拟秋月,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样皆通的女子多么?”
夙芳犹豫片刻道:“这样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
“你可知道凉朝孝宗宠爱仁妃,两人只相差五岁,即便在他六十岁时不得不迎娶名门显贵出身的十五岁的孝淑皇后,可孝宗并不爱姿容倾城的年轻皇后,而是升了仁妃为仁贵妃,与她朝同起,夕同寝。每日孝宗下朝,仁贵妃便迎至后宫门口,风雨不改。这么多年相守,他们之间有说不尽的话题。只可怜了孝淑皇后,始终不得丈夫欢心,生下一女后郁郁而终。”
夙芳讶异道:“不是说男人八十岁也喜欢十八岁的俏女郎么?怎么到凉朝孝宗这儿全变了?”
“美貌不可长驻,技艺也只是小巧。无论在哪个后宫,嫔妃们会做的擅长做的不过是这些事而已。我做的再好,也不过是人中之一罢了。与其如此,不如专心研究每人的饮食偏好,药食同源,补益身体。尤其陛下,多年沙场征战,身上有不少旧伤,若成日服药治疗,那是连吃饭都没机会了。我呢,未必要成为陛下的宠妃,而是要成为一个和他最贴心之人。抚慰他的心,温养他的胃,一日三餐,都会想着我。他心有郁积不快,会独独与我倾诉,我才会成为一个无可取代之人。”
夙芳静默了片刻,沉声道:“娘子从前对旧蜀主,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如今肯对陛下这样,可见在娘子心中,二人份量全然不同。”
辛沅笑了笑,低下身子,整个人埋入水中。
那边厢,丽妃也还盘桓在冯后床榻前,沉着脸迟迟不肯离去,反反复复嘟囔道:“陛下也太护着那狐狸崽子了,为了琳嫔要责罚小小一个婉仪,陛下居然要琳嫔禁足喝三个月的铁水,未免也偏心太过了。”
冯后心里不耐烦,又不好直接赶她走,便道:“琳嫔托人递话儿过来,要本宫和你去向陛下为她求情。本宫看暂时如此,不要再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了。琳嫔行事急躁,是该吃点教训,否则你们总以为是本宫坐着后位,你们便无所顾忌了。”
丽妃气得鬓角都毛了,拿手掩了掩道:“皇后表姐,您本来就母仪天下,是咱们的依靠。”
“好了,今时不同往日,宫里也不再只咱们几个人,一个薛氏就够牙尖嘴利了,还添上一个苏氏,都是搅乱宫闱的货色……”冯后咳了几声,身体又斜了几分,“偏本宫又不是明敬皇后,没有生下嫡子,在陛下跟前说话也不响亮。”丽妃还要说什么,冯后连连摆手道,“再者,本宫已经打发人去看珮嫔了,服了药,有御医守着,她没什么大碍了。”
丽妃恨恨道:“这件事琳嫔本做的很对,就该来报知我,我来处置那苏氏的。陛下居然半路拦下,蒙住了我,自己插手后宫之事来。”她实在气不平,“陛下居然还说,以后不要一有事就不分青红皂白拉扯苏氏,就这样把她当心肝儿肉地护着。”
曹大侍御在旁道:“娘子这还听不出陛下的意思么?陛下就是怕后宫有人拉帮结派,为难他心尖儿上的人!”
冯后沉吟片刻道:“从前陛下对待后宫嫔御从来不过尔尔,你与諴妃都有生养,又年轻有姿色,陛下才格外厚待。如今看来,陛下是明着要回护那苏氏了。本宫劝你一句,来日方长,你先收收你的性子,琳嫔就是前车之鉴。”
丽妃气得满头珠花乱颤:“原以为一个生性妖冶的薛氏进宫已是大患,不想她只是位分上占些便宜,宠爱根本不及苏氏。陛下……陛下明知道琳嫔和珮嫔是表姐您的媵妾,素来也是我在管教,居然这么不顾咱们的颜面。”
冯后微微笑了笑,“今日的事,琳嫔和珮嫔也不争气。进宫多少年了,为了一口爱吃的,着急忙慌的,结果呢,一个吃了半生不熟的闹肚子,一个美滋滋地吃了猪肉做的糖蒸酥肉,教旁人看着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一心的。”
丽妃脸色铁青:“琳嫔和珮嫔,的确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货色,咱们脸都让她们俩丢尽了。”
冯后有些恻然道:“陛下公然袒护苏氏,你以为只有我们寒心?諴妃素来与我们不合,虽然听说她在旧蜀和苏氏姐妹相称,但她抛下苏氏独自逃至周宫,是苏氏替她顶了罪责。这么看,諴妃和苏氏也不是一路人,今日事她若知道了,不免心酸吃醋。也就那读书读傻了的璹贵嫔和躲起来过日子的蓁嫔和慎才人不放在心上罢了。”
丽妃难过道:“但凡心里有陛下的,谁愿意看他独宠苏氏那小贱人!”她怒极而笑,“拼着这句话,我也容不得她。”
素黎贵嫔到青诏的时间很巧,不过半个月,静宁帝姬临盆,顺产下一个儿子。此时她已有二子一女,地位极为稳固,与世子也颇恩爱,世子虽然另有两个小族之女为妾,但几乎不与她们同住。正逢老族长年迈多病,趁着天朝嫔御官员驾临,索性当着亲家的面,传位于世子,自己安心颐养天年去了。这一来,世子成了众族之长,静宁帝姬也成了联部正妃,而那两位妾侍,却以没有生养的理由未得到册封,连个侧妃的名分也没有。
况映闻得世子继立为联部新族长的喜报,如何不大喜过望?八百里加急传旨,加封女婿为青诏王,赐王号“善德”,世袭罔替。连颐养天年的老族长也得了“积善王”的封号。善德王年轻力壮,有心统领各部,教民开化。他听命岳丈周帝,又有静宁帝姬背后强大的母家大周朝为倚靠,青诏各部都顺服无事。静宁也顺利成章成了青诏王妃,亦称“善德王妃”。善德王一登位,就立静宁所生的嫡长子为王世子。而静宁帝姬之母素黎氏教养有功,晋为正二品妃。
素黎贵嫔进为素黎妃,那本是应当的,她服侍况映早,又是圣尊后膝下养了两年的养女,本就是备着给况映的。圣尊后一生无女,只得三个儿子,因而看着女儿家便心生羡慕,待两个没什么家世的义女也极好。妃位上本该只有两个人,但圣尊后和况映都怜惜素黎贵嫔长女远嫁,如今次女也要选定驸马都尉了,妃位上破例多个人也无妨,只暂时没给封号罢了。
如此,素黎贵嫔册封为妃,虽然未在宫内行册封礼,但礼部、尚宫局皆有官员和女官随奉在青诏,素黎妃在青诏行册礼,更是风光体面。连着女婿这位善德王一登位,地位就十分巩固,内心仰慕天朝,彼此关系更为亲密。
喜讯传来时,上川京已经入了冬,按照宫中习俗,每年十月朔望开始,每膳必食羊肉,新鲜的瓜果蔬菜少了,除了白菜、蔓菁、莲藕、山药、芽菜等五味白色菜,还有一味时新菜,那就是冬笋。剥下壳衣后颜色也洁白,辛沅最喜食用。这一个月,用咸肉和鲜肉按比例炖的冬笋汤,把绿绮阁上下都喂的饱足不已。其余的绿色蔬菜除了灯笼芥菜,多是暖棚里烘出来的,虽有天然滋味,但十分金贵,倒不如吃些渍酸菜开胃。
那时节的人喜欢吃芽菜,因为芽菜又叫如意菜,起初源于道家养生,种植之法又称“种生”,又以绿豆、小豆于瓷器内,以清水浸之,生芽指长,可剪而食之。七日之内再出一茬,因不沾土泥,异为清洁。因为长势快,意头又好,宫里人都喜欢吃它。同样长势快、味道香的还有韭菜,只是和芽菜相比,韭菜食后有异味,只能低等宫人可吃,要侍奉主位的宫人,都是不敢吃得。
御膳监做芽菜菜麻烦些,芽菜沸汤略焯,姜醋和之,肉燥尤宜,将芽菜用铁丝贯通,再用牙签将肉燥塞进去,做法极其精细;或有以油炸之,亦有以鸡汁和豚汁烫而食之。最奢侈一点的,是有清鸡汤中浮芽菜绿叶数茎长寸者,鲜嫩无比。
冬天阁中点着火盆炉子,难免燥热,辛沅吃得简单,拿芽菜沸汤里一过就捞起,刚刚好还未断生的样子,用醋拌了放凉,要吃时淋上香油,吃起来十分柔脆,是很稀罕人的一道菜了。而况映喜欢吃的芽菜菜,芽菜若炒熟烂,作料之味融入,也是一番滋味。
当然蔬菜也不算难事。不过当日蜀宫里也崇尚吃羊肉,却也不似这里顿顿都吃,人人以吃羊肉为贵,偶尔会有野猪肉经庖厨精心料理后奉上、鹿肉、狍子肉、鲍参海肚更是常吃的。济王就爱吃熊掌,为此除了射猎,还养了一个熊苑,供自己吃喝。
宫里人多顾不上,宫人们若按品阶领膳食,许多底下人只能食素或是吃冷菜冷饭,幸而况映有辛沅提醒,赐了排骨饭和软糯的猪肉蒸饼,众人肚子里才都有了油水。
大周京城一带白菜最多最易得,可也不能只吃白菜,辛沅闲着让自己阁种的宫女都用水盆点了芽菜养着,慎才人、蓁嫔那儿自然也跟着,九泠没事喜欢吃个凉拌芽菜,就算自给自足了。璹贵嫔最有雅意,把芽菜当水仙养,割头一茬的时候还心疼。
有嫔妃们领头,从司宫令开始,到底下小宫人,每人都种些芽菜,反正碗碟空着也是空着,成了养芽菜的容器倒适宜。一时间御膳监切了细细的猪肉糜备着,宫人们若吃腻了白菜,做饼的时候最不缺芽菜,便换了猪糜芽菜蒸饼,也给最底下的人做猪糜韭菜馅儿的蒸饼。宫人侍奉,萝卜是不敢吃的,怕出虚恭,那就犯了大忌讳。
莲藕是藕农从寒天开始就站在冷水里挖出来的,天越冷,藕价越贵。莲藕脆生生的,容易折损,完整的一段很是难得。皇后与陪嫁诸嫔御来自荆楚,最爱云梦泽所出粉藕,用来煲汤,乃是冬日佳品。从前皇后等人宫中都是吃羊骨肉炖莲藕的。为去腥膻,除了放羊骨肉和莲藕,还得豆瓣酱、八角、香叶、姜汁调味。膳监试探着偶尔两次把羊骨肉换成了肉厚的猪胸骨切块,放入砂锅后同莲藕煨一个时辰,出锅撒盐。汤头微微发粉,味道纯鲜微甜,无需任何香料,就能很好地体贴了她们思乡的胃。她们也没怪罪,反而喝得怡然自得。琳嫔和珮嫔更是直言这才是家乡味道,没有羊肉骨炖莲藕汤里那么多香料味,坏了原汤的甜味。辛沅这才知道,原来在荆楚一带,莲藕煲猪骨是最家常的一道菜。只是皇后等人以吃羊肉为尊,不提就罢了。也难为了皇后,为显身份,连最喜欢的家常菜都不敢说。
还有山药,对身体有补益,也好储存,宫里也给宫人们做猪糜山药蒸饼。山药切小块,蒸到烂熟,放入臼中捣烂如泥。要吃时再猪糜外裹一层捣烂的山药蒸熟,吃了身上热热的,手脚有劲,也可预防冬病。
有时辛沅与况映同桌而食,见况映桌上的除了一个滚烫的羊脊肉冬笋锅子,多时还有两三道羊肉菜色,不觉讶异:“陛下,自入秋以来,这羊肉吃得越来越多,这膳桌上除了妾做了几回排骨饭,倒少见有猪肉上桌。”
况映夹了一筷子羊脊肉添到辛沅碗中道:“人常说人参补气,羊肉补形,咱们身处北方,吃了羊肉身上暖和,更加滋补。这一点,皇后病弱,最有感受。羊肉的肉质又比猪肉细嫩。因而宫中有位分之人多食羊肉,猪肉几乎不食。若不是你在宫人中安排了排骨饭和猪肉蒸饼,他们尝到了滋味,你又肯花心思,白菜、芽菜、韭菜、山药轮换着做馅料,免得他们吃腻了。有你在,这些宫人们也算有福气。”
辛沅柔声道:“比起旧蜀宫中宫人们吃东西苦乐不均,大周宫中上下饮食区别不大,可见陛下圣明,关爱下人。”
况映搁下手中的筷子,郑重道:“旧蜀宫中宫人最多时有上万,朕的宫中加起来不过一千有余。人少了,自然好管照些。朕听说你那时于后宫掌权,第一要紧事便是数次放宫人离宫,便觉得你不是什么旁人口中妖孽祸胎。”
辛沅嗤地一笑:“这旁人口中的妖孽祸胎今日又动了心思,想学做虞人爱吃的那种梅菜蒸肉。冬日宫人们劳作辛苦,少不得要添点油水,喜欢滋味重些的菜佐餐。妾小时候见娘亲做过,只不大记得了。”
况映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明日朕让何德去莒国公府一趟,借他家庖厨三日,进宫教你不就是了。”
辛沅起身要谢恩,又被况映按住了。“你我吃饭,不要动辄行礼。”
况映慨叹道:“从前猪肉是一直被视为贫贱之物,连穷苦人家也不大吃的。如今宫里开了先河,朕听兴王说,民间百姓吃猪肉的也多了些。”
况映的二弟兴王况景极少以亲王自居,常在民间行走,与市井中人相谈成趣,借此探知民意民情。
“平常百姓买得起猪肉的也不愿吃么?”辛沅颇为诧异,“在旧蜀时,也是贵羊肉轻猪肉,可因为棠国公曾有一爱姬孙氏,乃屠户之女出身,深得恩宠,屡迁位分。所以哪怕有高门贵女以孙氏的出身取笑,可民间宫中,都还是吃猪肉的,甚至还有好些出名的猪肉小菜。尤其灾荒那些年,猪仔产的快,猪肉救活了不少人的性命,所以妾从不知周朝贵视羊肉而鄙薄猪肉到了如此地步。”她顿一顿,“而且妾觉得,一样的价格,买不起羊肉便为了面子只吃素菜,何不拿一样的钱去买上一大块猪肉,全家吃饱呢?”
“自凉朝以来,宫中民间争相吃羊肉,做法有数百十道。猪肉么普通百姓只会炖煮,不解其味,穷苦人家更是只能买得起下水,觉得腥膻难以入口,也不愿吃了。不似你们蜀地,还懂得放花椒、藤椒大料,还好吃些。如今听说上川京一带周遭城池已有许多人跟着宫人们学吃排骨饭、猪肉馅儿的蒸饼。冬日施粥的四处粥厂多用的的是小米。原来北周的地界盛产小米,小米产量高、耐旱、易储存的特点,放上几年都不会坏,最适合粥厂施粥。同时也将眼下宫里吃不完的鸡冠油熬了油渣,存了猪油。猪下水也添去粥厂了那里做了炒腰花、炒心肝和油煎肥肠,已经算有进益了。”
辛沅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原本施粥有粥喝就好了,小米凑不全的时候五谷杂粮和菜叶子都放,如今能有油水,算得不错了。”她停下筷箸,慢慢道,“自凉朝开国以来,御厨不登彘肉,饭食只用羊肉。妾来前打听了,如今宫中每日宰羊四百余只,羊羔四十只,也只够有名位的所用。这些民间一头羊的价格也从五贯钱涨到了十五贯钱,年节的日子二十五贯钱都买不到。便是这样,民众还是争相购买食用,街市上也多设羊饭、热羊肉铺。民间所风行的,不过是模仿宫中。一旦宫中高位之人开始食猪肉,民间就会效仿成风。这样,羊肉不会再卖得极贵,连普通人家都吃不起,且猪肉吃了也长力气,补身体。”
况映思忖片刻,郑重道:“要改变这一风气,光是宫人食用猪肉还不成。这样,你善于烹饪,想几道猪肉做的菜色,每日一道,朕吃上十日,估摸着宫内宫外都知晓了,定会更为效行。”
辛沅笑嗔着在脸上作势轻轻一拍,道:“要你多嘴多舌,这下可自己给找辛苦了。”
窗外有风吹过,沙沙地穿了竹叶,那绿意看着更添了一缕森寒。况映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知道的,朕多难得才能有你在身旁,这一生才有了些趣味。否则成日下了战马就是面对朝臣,再不就是母后给朕选的后宫女子,朕真心想寻一个知心解意之人,那就难免你辛劳了。”
辛沅怔了怔,微微笑了笑,“陛下,妾不过一微末婉仪,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与陛下闲话家常,算不得数的。”
“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朕这里都算数。你放开手做就是。”况映握住她纤纤的手,她的手并非细腻无瑕,掌心和指尖都有薄薄的茧子,这是常年劳作和书写留下的痕迹。也许这纤纤玉手不够完美,却让他觉得真实而安心。“听你这样缓缓地说着你的家常之事,朕觉得很安心。当然,关于宫务的事,朕自会去和諴妃、司宫令商量。”
辛沅扑哧一声笑道:“冬日补膘,难怪今日陛下来妾这里,从头到尾只顾着说吃。那妾既然多嘴了,少不得想法子做出来便是。只是一条,大街小巷多的是羊肉铺子,不如也多开几家猪肉铺,只要有人来买肉,就教怎么做菜,可不是好?”
况映颔首道:“街上羊肉容易买到,猪肉不易,自然不去。若卖猪肉的铺子多了,猪肉又比羊肉便宜,百姓自然会去买了。朕会立刻吩咐下去。”
第二日莒国公家的庖厨刚来,就被薛九泠赶走了,她自认越地的梅菜比虞地的好,便自告奋勇由她来指点辛沅做梅菜蒸肉。九泠难得有争胜之心,告诉辛沅道:“梅菜以岭南所生为佳,可吃的有三种,菜芯、菜片和粗叶,味道都是清甜爽脆。其中菜芯以芯嫩、色黄,味香为上品。”新鲜的梅菜经晾晒、拣选、飘盐等多道工序,色泽金黄,香气扑鼻,清甜爽口。
“空口吃梅菜干,只是佐粥良品。越人出汗多,劳作辛苦,要补糖、补盐、补油水,所以想出和一层皮一层肉的五花肉一起蒸,五花肉切手掌大,水煮后过油炸加酱油上色,取大碗,一层五花肉一层梅菜,撒糖、撒盐、铺姜片,这样一层肉一层梅菜,反反复复地蒸,直到原汤和肉油蒸透梅菜。至可吃时,肉烂味香,吃起来咸中略带甜味,肥而不腻。”薛九泠说得馋涎欲滴,“切记切记,梅菜蒸肉不怕多蒸,就怕厌吃肥肉,只用瘦肉,那就没有油水,一碗菜都柴了。”
辛沅记下了,这本不难,就让夙芳带着青葙试着在蒸屉上蒸,九泠一日两次过来查验,让越地的庖厨跟着来看。辛沅自去偷懒不提。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教人骨肉都生了了懒怠,辛沅知道况映这几日看劄子看得晚,便索性奉茶让他解了腻,又在后间点了一大把安神香插在瓶里燃上,服侍况映午睡了一个时辰,待他走了,自己索性钻在况映睡过的热被窝里,睡到天色将晚才起身。
用过了晚饭,辛沅便翻看了一些在蜀地时自己整理的饮食簿子。正巧九泠看那梅菜蒸肉成了大半,心里欢喜,就过来看她,说了几句,便抱怨这边的羊肉不及越地的东山羊好吃。其实辛沅心里有数,东山羊再好吃,北地的羊肥而不膻,也是丝毫不逊色的。只不过故国不再,在九泠眼里,越地所有的一切都比这儿的好。辛沅明白她的性子,也不和她辩,两人各自说了些素日爱吃的,直说的跟着的宫人都要流口水了,九泠才得意地大笑离去。
次日,辛沅也不闲着了,估算着九泠看着的梅菜蒸肉不费力只费时,便先忙自己的事。她叫何能去告诉御膳监,挑了现杀的净猪来,那猪杀之前上秤前得约过,不许超过百斤。待净肉送来阁中的小厨房,自己要一样样挑了要做菜的部位,指点着小厨房的庖厨割下来取用。如今况映觉得当时在绿绮阁设一小厨房可太有先见之明了,何况她虽位在婉仪,但享的是贵嫔位分,取用肉菜份例也多,足够她来试着做菜。
嫩炙猪颈肉、酸菜炒猪肚、香煎五花都是最容易不过的。红焖猪肘和清炖蹄花都烂至骨肉脱开,连圣尊后的牙口都能轻易咬动,皮肉入口如绵。金银肝乃蜀地特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媪才会做,当年孙珠珠也是极擅长的。金银肝做法繁复,辛沅也只见孙珠珠在御膳房做过几回,凭着回忆里偷师所得,慢慢将猪肝和猪的肥膘配以盐、姜及独家秘制的香料腌制好,挑了日子风干而成。这道菜辛沅不算拿手,问了许多年长的蜀宫庖厨,会做的也只一二,辛沅只好慢慢费心思去做,做成之后外表金黄、内在银白,故称为金银肝。其物肝色鲜美,回味香醇,况映和崇宁帝姬吃了一回就喜欢上了。
还有蜀地的腊肉,外表颜色金黄,内里红白分明,颜色鲜亮,咸鲜适度,腌制好的肉挂在灶口的挂架上,利用灶内的青烟上升去熏制,再加入柏丫、桔皮、柚皮等物,以此熏入清香之味。。当然这腊肉辛沅不拿手,只需在宫中寻来旧蜀宫中庖厨,花些时日功夫去做就好。等腊肉得了,便是蒸饭时放上几片,那一碗寻常白饭也浸润了油香。还有腊肠或与豌豆同炒,或与青蒜苗同炒,香气直透瓦顶,佐酒下饭均宜。既然有难做的金银肝,也有日常比猪肉还低廉的下水,做法简单。猪心、猪腰、猪肝、猪小肠用面粉反反复复裹拌洗净,再用黄酒浸泡,小心去净了异味,加入葱姜蒜等佐料稍一爆炒,就奇香无比,还非得一出锅就吃,要的就是那滚烫的镬气,入口鲜嫩无比。猪心和莲子同煮,失眠的老人家就可以一夜安睡到天亮。猪腰和猪肝差不得一点火候就要老,倒是小肠洗干净了,可以用石锅煲着,在石锅底部铺满姜片和葱段,这样小肠不会烤焦,十分滑嫩入味。
腊肉润饭、腊肠炒青豌豆、炙鸡肉、石锅煲小肠和一碗明目下火的黄菊鸡汤送到潇梦阁,随宁帝姬吃得开胃,多添了两回饭,差点把蓁嫔给吓着了。
民间猪肉本就价贱,下水更是半卖半送的,大肠更比小肠价廉,贫苦人家都吃得起。只要洗刷干净,稍稍用心炮制,就是桌上的一道美味。慎才人来时正好辛沅在练习如何做好大肠这道菜,她尝了一口眼眶就红了,辛沅还以为做的不好吃,细问之下才知道,慎才人幼年时家中贫寒,一家人只买得起猪下水吃,但慎才人的母亲很会炮制猪下水,所以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没想到再一次尝到这口美味,已经是二十年了,而她家里人也早在新罗故去了。辛沅听得心酸,又和慎才人细细讨教其母当年的做法,大肠做法和小肠一样,只是去掉了铺底的姜片的葱段,特意烤出焦香味,滋滋冒油,油又正好养锅。至于去味,慎才人便说记得自己母亲是用极烈的白酒浸泡的,这样味道更干净。辛沅一试,果然别有风味。
辛沅又寻了一口久存黄酒的坛子,浸了一块三分白七分红的紧实猪肉,泡在里头打算做醉肉,又寻思着做一道青诏人爱吃的酿肉皮,改改中原人的口味。酿肉皮要将刮净脂肪晒干后的生猪皮,放在六成热的油里,慢慢炸成油发肉皮,然后再用玉泉凉水洗净泡开,作为酿体。肉皮加鲜汤熬煮,内里所用馅料随手可取,再拌上蛋清与瘦肉茸同蒸,菜色透白晶莹,质地软糯,甚是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