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而来的雾气又笼上来,几人明白,这是又要换地方了。
浓雾散去。
绿树成荫,阳光明媚。
六人站在一棵茂盛的树下,一侧是平坦的林间小道,一侧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溪水。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吁”“吁”的策马声。
马蹄声很急,应是有人从远处策马奔驰而来。
六人对这样的场景都有些开始习惯了,纷纷想着这来人中可能还会有那位疑似莲花楼楼主的先生吧。
毕竟,看了这么多场景,除了崖上断剑处,别的地方都看到了那位。
思绪起伏间,马蹄声已近。
只见两匹快马一前一后急速驰来,不等到眼前,已经依稀看清骑马在前的是依旧穿着那身碧落色外衫的方多病,而他身后只差了一两个身距的果然是那位曾见过多次的先生。
比起之前几次肉眼可见的虚弱,这次骑马而来的他,看起来康健许多。
近在眼前的马蹄声渐渐由疾转缓,最终变成了溜溜达达的踢踏声。两人任由马儿缓缓停步,方多病纵身下马,牵着自己的马的同时,顺手牵住了身后人的马。
一手握着两根缰绳,一手朝仍在马上的人探出,示意他扶着自己的手借力下马。
马上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他的细致照顾,顺从地撑着方多病的手臂缓缓下了马。
马儿交给方多病照料,而那位先生则是缓行几步,寻了根倒伏的枯树缓缓坐下。
天青色内衫,外套一件压纹素色宽袖长衫,依旧是半挽着发,斜插一支古朴的松枝木簪。他悠悠坐着,姿态很是放松,笑看着方多病解下马鞍上挂着的葫芦向他疾步走来。
六人正巧就站在他们面前的树下,近得可以看清树下安坐那人偶尔逸散的细发。
“这位先生,看起来真的很熟悉,很熟悉……”乔婉娩微微垂首,望着树下那人。虽然气质相差殊远,但是看着他,她心中漫上的还是惦记了十年的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相夷……不知为何,我总能在这位先生身上看到相夷的影子……”
她喃喃着,声音低到连站在身侧的石水都听不清。
“可能,终归是我的错觉吧……”她继续低语。热烈骄傲得如同日光般耀眼的相夷,又怎么会是眼前这位先生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呢。终归是她的妄想罢了。
快步走来的另一个方多病打断了她的思绪。
“给!”方多病将酒葫芦扔向坐着的人。
那人抬手接住,微微一笑。
此时的这个方多病不像之前在莲花楼里遇到时那般表情愁苦。现在的他,和树下站着的方多病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了,浑身洋溢着少年人的乐观与意气,眼底丝毫不见阴霾。
他大大咧咧在那人身边坐下,笑着问道:“陛下究竟单独和你说了些什么呀?”
他说得随意,听在树下六人耳中却如惊雷一般:陛下!?
是他们想的那个“陛下”么?!
他们江湖中人何时与朝堂产生了如此深的联系?
方多病立志行走江湖,算是江湖中人,这位先生看着身体孱弱,算不得江湖客,但好歹也是个与江湖有接触的游医,勉强也算半个江湖中人。
这江湖中人,为何会单独面见陛下呢……
“哦,就问了一些小事。”那人随口答道,语气十分轻松,“顺便给我把了把脉。”
他身边的方多病闻言“嘁”了一声,明显没被他糊弄:“又开始胡扯!”
那人喝了口酒,无奈道:“句句实话,这天地可鉴。”
方多病却不被他蒙混,继续问:“陛下知道你是芳玑王的血脉,难道就没有为难你?”
那人脸上闪过一瞬的复杂,但他身旁的方多病却没有注意。
他依旧语气平和:“当今圣上呢,仁爱宽和,体恤百姓,是个好皇帝。我不过呢,是个将死之人,对他来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语气平淡,情绪稳定。但说出来的内容,却让树下站着的六人侧目。
“芳玑王?”白江鹑“咦”了一声,“难道他竟是百年前那位芳玑太子的后人?”
还不待他们震撼于他竟是皇室血脉,从他口中吐露的关于自身的情况,又将几人震了一震。
回想起江上的初遇,那时候连吐血都近乎悄无声息的他,看起来的确是个将死之人了。
看来,如今的场景又是发生在他们之前看到的场景之前。
虽然如今这人看起来也是过于单薄瘦弱,但好歹脸上还有一两分血色。想到他的黯淡前路,虽然素不相识,却也难免心中叹息。
几人思索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却仍在继续。
“纵是明君,但凡有任何可能动摇他身份地位的事,他是绝对不会手软的。”这时候的方多病明显显出与另一个方多病不同的沉稳来,他侧头看着身边的人,定定道。
“嗯,好吧,方小宝,你猜对了。其实我告诉陛下,我从极乐塔拿走了一件东西。若我们出了事,这位朋友便会把这件东西公之于众。”像是被揭穿了,掩饰不下去,那人神色认真地解释。
“胡扯!”方多病明显不信,“你哪在极乐塔拿过什么东西啊?都忽悠这么多次了,以为还会信你?”
那人闻言失笑,眼底都漾出温暖的笑意,看着方多病的眼神柔软极了。
“连陛下都敢骗,嘁,真不愧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李神医啊!”方多病很是熟稔地回应,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笑。
“可以啊,这长大了啊。”传闻中医死人肉白骨的李神医欣慰地望着方多病,笑着感慨。
六人终于在此刻确定那人的身份,果然便是那莲花楼楼主李莲花。
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李神医,竟是如此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
而透明状态的方多病则是羡慕地望着树下侃侃而谈的两人,现如今的他才刚刚逃家成功,尚未在江湖游历。看着另一自己已经成长为自己想象中的江湖少侠模样,肆意潇洒,说不羡慕是假的。但同时,他心里又泛着嘀咕:他和传闻中的李神医似乎成了挚交,但这位李神医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令人担忧。不知现如今,这李莲花身在何处,希望离开此处后能早些找到他,趁早解决他的身体隐患。
姿态闲适放松的李莲花环视着周围的景色,眼神温柔而眷恋,继续缓缓道:
“你看啊,如今这个盛世,河清海晏。那我问你,又有谁比现在这个人更适合做皇帝呢?”
方多病边听边点头,也不打断他。
“再说了,我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得修修我这个莲花楼,种各种各样的萝卜,那该多好!”
他边说着,边潇洒甩袖,眼里带着光,仿佛眼前正是他期许的景象。
听到此处,他身侧的方多病和树下站着的六人都不免顺着他的话头畅想。
“这李先生,想必胸中有大丘壑。”乔婉娩如今明晓了这人身份,终是说服自己不要再做无端猜测,也终于对眼前这个让她感到许多熟稔的人放平了心态。
因而,也更能感受到这位李先生言语间的豁达。
而佛彼白石几人,也在这番对话中,明悉了更多事实:这位莲花楼楼主似乎在血脉身份上对今上有些威胁,而今上自身也似乎存在一些瑕疵。从他们谈及的极乐塔,可知这相关秘闻应当就是在此处,而李方二人应当了解此秘闻对于今上的压迫,故而才能这般成竹在胸、肆意而谈。
就是不知,他们如今看到的这些场景,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坐在李莲花身侧的方多病笑着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期待地问:“说来说去,你这休养得也差不多了。哎,什么时候准备用忘川花解毒啊?这才是正事。”
解毒!
六人又捕捉到了和之前看到情景相关的内容。
看来这位李先生果真身中剧毒,就是不知具体是何毒了。
而这方多病口中提及的忘川花又是何物?居然竟能解剧毒么?
思绪纷繁,但现如今也只能再看。
李莲花笑容不变,只是微微敛眉轻叹:“真的一点都不着急。明日呢,我得去一趟四顾门,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
“什么?四顾门!”石水震惊。
其余五人也同样被这个词震撼。
四顾门。
他们来时,四顾门早已风流云散。
而今,居然在李莲花口中听到了“四顾门”!?
且听他所言,这四顾门应当为众人所知。难道,难道他们竟来了另一方世界……
毕竟,在他们所在之处,四顾门早已和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一同成为过往了。
但看着他们不陌生的方多病,成熟许多的方多病,难免又想,难道在不久的未来,竟是四顾门重振了吗?
难道,难道是门主回归了!?
“门主!肯定是门主回来了!”石水惊喜地大喊。
她实在是想不出,除了门主重归,还有谁能让四顾门再现江湖!
佛彼白几个神色也有几分激动,只是云彼丘脸上更多的是纠结与愧色。
乔婉娩眼含期待,希冀地盼着能从李莲花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四顾门的消息。
然而听完李莲花这话,他身边的方多病眉头却皱了起来,满是不解和疑惑。
望着方多病略带不爽的神色,李莲花也没有开口解释,只是将酒葫芦递到他手里,堵住了他的话头:“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