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略微有些直愣愣的眼神,茫茫然地望过去。
沿街各处铺面都是一团乱,到处东倒西歪、支离破碎。
有些百姓脸上、身上都带着伤,他们都在不停地收拾、不停地抱怨。
“相夷,不要看,不要听……”乔婉娩带着哭腔呢喃着,“这不是你的错……”
纪汉佛、白江鹑和石水也都是满脸担忧,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而且,他们突然想到,这个时候的他们,这个时候的四顾门,在做什么呢。
他们惊恐极了!
方多病同样听到了周围人群的抱怨,血气方刚、初出江湖的少年,第一次听清了普通百姓对于江湖客的厌恶与不满。
他疑惑而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不是李相夷凭着那柄最锋利的剑,结束了武林混战,肃清了武林吗?不是李相夷凭着那腔最赤诚的心,主持了天下正义,维持了江湖安定吗?
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
何晓惠,作为不喜江湖的天机山庄庄主,清楚百姓的抱怨虽有言过其实,却也有其合情合理之处。
每天飞来高去、打打杀杀的江湖人,何曾低头注意过田间地头、街巷村陌的普通百姓呢?
本朝四百二十卷律法,三千余册条贯,可若真算起来,又有哪一条能约束得了江湖人呢?
李相夷是个英雄,他秉持一腔赤诚热血,凭借一身卓绝武艺,如同一柄利剑,给江湖画下了规矩,试图让所有江湖人守规矩。
可是,李相夷只是一个李相夷。
他能自己秉持正义、保持初心,可是,他看不透所有人心。
他不是神。
可身边的人把他当成了神。
于是,他自己也试图当个神。
江湖中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太远了。
江湖中的人永远不会懂什么是柴米油盐、春种秋收,可是,百姓离不开这些。
何晓惠看看满脸犹疑之色的李相夷,再看看身边满脸稚气的儿子,深深叹了口气。
李相夷没有错。
普通百姓也没有错。
可惜,李相夷闻此怨言的时机太错。
碧茶毒深、重伤垂死,于此时李相夷的而言,这些言论无异于杀人诛心。
这无异于告诉他,你李相夷从下得云隐山来,所作所为所秉持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
欸。
何堂主在心里深深叹息——
况且,他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
笛飞声听到这些抱怨却是冷笑一声,自己果真没有说错,李相夷最大的弱点,就是喜欢当英雄。
一个剑客,追求剑道极致、武道巅峰才是理所应当。
牵扯进这么多事,忙着到处做英雄,最终又如何。
蝼蚁就是蝼蚁,山巅之人又何须在乎蝼蚁如何说!
李相夷的脚步迟滞许久,他的头也微微垂了下去。
怔愣许久,耳边依旧是怨声不绝,他颤了颤身体,最终还是继续往前走。
看着他前行的方向,乔婉娩和佛白石终于更深地惊慌起来——
他,他这是要回四顾门!
可是,十年前的今日,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李相夷的脚步没有停,几乎是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挪上了四顾门高高的台阶。
他终于来到了高悬着“四顾门”的牌楼下,从未觉得四顾门的牌楼如此巍峨沉重,仿佛要将他压垮。
他木然倚在门边,看着满地血流成河、死伤大半的惨状,恨恨地拍上门柱,眼里溢出自责与愧悔。
“不,相夷——”乔婉娩惊愣,原来,原来相夷竟回过四顾门!
那,那接下来——
佛白石三个也是脸色大变,他们完全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万万没想到,当年,东海之战后的门主竟自己回了四顾门!?
“李相夷,他——他回过四顾门?!”方多病惊叫,那为什么,他还会变成李莲花?
门内众人很快给了他答案——
“四顾门成了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成就?不如——各奔前程吧!”一个受了伤的四顾门人环顾一圈门人的惨样,带着哭腔大喊。
纪汉佛、白江鹑、石水三人闻言冲了过来,几人身上也带着伤。
纪汉佛冲他大喊:“门主生死未明,你们想要分家吗!”
然而,对面扶着那个伤者的四虎银枪之首何璋,却强硬反驳道:“我问你们,四顾门死伤大半,因为谁!”
他扶着的人也搭腔:“对啊,如果不是门主争强好胜,一意孤行,我们又怎么会中了金鸳盟的奸计!怎么会损失这么多弟兄!”
就当几人争执不下,险些动了刀剑时,终于有人出来主持局面,是肖紫衿——
“大家别吵了,四顾门今日局面,虽是李相夷自负之举造成的。但他定不愿看到你们在此相争。如今相夷已去,四顾门损失惨重。若终因意见不合,分崩离析,倒不如今日,就将四顾门散了!大家各自安去。”
场面陷入沉默。
李相夷的脚步被这些话挡在了门口。
他从不知道,原来大家竟是这样想的。
所以,还是自己……错了吧?
旁边透明着身影的几个四顾门旧人都在齐声否认:“不,不是的,门主,不是这样的……”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时间早已过去十年。
方多病和何晓惠则是震惊与悲痛——万万没想到,李相夷侥幸不死从东海活了回来,千辛万苦自己走回了四顾门,迎接他的竟然是这样一场大戏!
“他们——他们怎么能把所有错都怪在李相夷身上,李相夷有什么错!”方多病惊怒万分,万万没想到四顾门是如此这般的四顾门。
看着这一地的鸡飞狗跳,笛飞声直接气得笑出了声:“这李相夷眼光实在是差!”
李相夷就这样静静站在门口,停下了一路从东海之滨挣扎而来的脚步。
脸上带着伤、身上带着伤,内力枯竭、剧毒蔓延。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清醒过。
透明的乔婉娩和佛白石四人站在他身边,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
“不是的,相夷!你别听,不是你的错!”乔婉娩哭喊着,可惜,李相夷根本听不到。
忽然,李相夷怔愣失神的眼里冒出了一缕光,他似含着期待般微微往前倾了倾身体。
门内出现一个白衣女子身影——是乔婉娩。
她疑惑不解地望向肖紫衿,轻轻问他,仿佛不敢置信:“你要解散四顾门?”
“两位门主没了,人心也散了,又何必勉强支撑呢?”肖紫衿看向她,语气温柔地向她解释。
乔婉娩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看着一地狼藉。
而门外的乔婉娩看到此处,瞪大了眼睛。
她侧头看看身边一身狼狈的相夷,看着他眼含些微期待。
可当时的自己竟什么都没有说!
那边,肖紫衿又凑近乔婉娩一些,直言道:“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么!”
肖紫衿这句话落,门口的乔婉娩清晰地看到相夷眼中闪过不可置信,闪过震惊不解,但都只是片刻间,转瞬就被他掩去了,只是他眼角泛起了湿润的光。
“相夷……”当年根本不知他们说这些时,相夷就在门口。
这些话,即使是如今的自己听来,也是从心底泛起满身寒意。
更何况是相夷。
她错了,她不该任由紫衿解散四顾门……
她该阻止的,她本该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