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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二十七)

篝火哔哔啵啵地响,李莲花静坐喝酒。

夜色已经很深,柴火也已添了几轮。

方多病沉沉睡着,四下里连虫子都没有出声打扰。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神色依旧淡淡,脸色依旧苍白。不像方多病,早就被热得熏红了脸。

透明着身体的一群人也不敢靠篝火太近,毕竟这大夏天的烤火,真的是极大的考验。

但也不敢离得太远,怕错失了他脸上的表情。

在陪着他默默在寂寂夜里无言独坐一晚之前,谁都没想到,他竟能整整一夜不去安睡。就这样,一口又一口,也不着急,好像只是想起来了才喝一口酒似的,不知不觉,星月已西,东方渐渐泛明。

太阳还未升起,但已有几缕金光从遥遥天际跃出,给他的眉眼镶上了一层金。

像是突然想起身边的方多病,他终于动了动被方多病枕了一晚的右臂。

将手中的酒葫芦小心放在一旁,李莲花先是拍打了一阵有些麻木的双腿,然后扶着方多病起身。

虽然年纪比李莲花小得多,但这体型体重可比中毒多年的李莲花大得多了。

他略有些吃力地扶着方多病靠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直起身振了振衣袖,略掸了掸被压皱的衣服。

深深望了眼树下依旧睡得没心没肺的少年,转身去收拾火堆残烬。

估摸着这大少爷的丫鬟和小厮也该找来了,便驾着莲花楼离开了。

“他——他就这样把我丢下了?!”透明身体的方多病惊呆了,这你来我往畅谈许久,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李莲花居然就这样扔下他走了?!他是有多嫌弃自己啊!

其余人倒是很理解。

如今的李莲花可不是以前的李相夷。

这么多年独来独往,他早已不愿与人相交过甚。

“你该庆幸初入江湖碰到的就是李先生,要不然……”何晓惠没把话说完,但方多病懂她的意思。按自己这莽撞的性子,会遇上什么危险还真是不好说。

虽然李莲花拒绝了他的同行,但从之前看过的场景来看,最终他们还是会遇上并成为如师如友的至交。

一群人追上莲花楼时,楼车已经停在一水草丰茂处,几匹马正甩着尾巴安静吃草。

狐狸精静卧在紧闭的透雕着葫芦门前,似在警惕放哨。

几人穿门而入,发现李莲花已洗漱收拾过,换了身浅石绿色的宽袖长衫,挽着的发髻上插了支荷花木簪。

透明身体的几人这才有些明悟,此处的时间流逝或许并不如他们实际所感。

毕竟刚刚树下略略看过方多病的短短片刻,也不至于楼车开出这许多路,人也收拾好了吧。

他正一手捧着卷书细看,一手端着杯茶轻啜。

还没等几人研究明白他具体在看些什么,突然“啪”一声,李莲花手里的水杯已跌碎在地板上。

“相夷!”乔婉娩焦急喊了一声,可是,桌前紧皱眉头的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唤。

李莲花手中的书也失手落在桌上,他抬手撑住额头,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发作的日子,又提早了。”

说罢,微微坐直身体,调起仅剩的扬州慢压制又开始活跃着蔓延开来的碧茶之毒。

门外传来狐狸精似是担心的吠声,急切不已。

众人正眼神焦急地看着他再次毒发却无能为力之时,周围却暗了下来,阻断了他们的关切的视线。

虽然心焦不已,但却丝毫没有办法。

但即使让他们继续旁观,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再次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已。

眼前再次恢复清明,是在一处廊檐下。

李莲花一身松霜绿长衫,发髻上束着木色缠枝莲花发冠,垂落两根缀着木珠的发绳,与披着的长发一起在廊下微风中晃荡。

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院子里的两个人影,粗壮的廊柱遮住了他瘦削的身影,远处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虚无着身体的几人随着他的视线往院中望去——

是一身浅紫衣衫石水和玉色锦袍的肖紫衿。

石水看见出现在此处的自己以及对面的肖紫衿,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情,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青雀鞭。

“——倘若笛飞声真能活下来,那我们门主是不是……”那边的石水正满含期待地跟肖紫衿说着自己的猜测。

然而,肖紫衿却急急打断了她:“相夷跟笛飞声能一样吗?他若还活着,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透明着身体的几人听见肖紫衿的话,不禁想起当初从东海挣扎着回了四顾门的李相夷在门口听着他说解散四顾门的场景。

几人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李莲花,却发现他的神色很是平静,并没有因为昔日好友的话而产生波动。

那边肖紫衿像是掩饰自己的心虚般,提高音量继续说道:“无谓的猜测最伤人了,这话日后不许再提!”

石水有些失落和气愤地撇了撇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转头就走了。

“这肖紫衿功夫没什么长进,嘴皮子倒是挺溜。”笛飞声抱臂立在一旁,嫌弃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江湖客,反而更像是个富家翁的前四顾门护法,“是有多害怕李相夷回去啊!”

“紫衿你——”乔婉娩也是第一次听到肖紫衿如此明确表露出对于相夷归来不甚期待的言辞。

她不由得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青鸾玉镯,轻轻抚了抚——

若是别人告诉她,紫衿根本不期待相夷还活着,她定是不信的。毕竟,这近十年来,是紫衿日日陪伴自己天南海北的寻找相夷的踪迹。她不知道,原来他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肖大侠说得也没错。”方多病在一边看着,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气愤,恨恨开口,“毕竟人家金鸳盟把自家盟主好好找回去、好好养伤呢!四顾门呢,门主自己回来了都不知道,还忙着分家呢!”

何晓惠没有阻止方多病如此发泄般的言论,因为她对四顾门除了李相夷以外的人同样看不上眼。

佛白石几个很是汗颜,确实,与金鸳盟这个邪魔外道比起来,他们这正道身份都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居然尽是些忘恩负义、背后捅刀之辈。

几人很是担心地将目光转向柱后的李莲花。

他倒是比他们平静多了,竟还微微勾出了一个笑。

但细望他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幽深一片,毫无波澜。

也许,曾经失望过太多,希望也就不再渴求了吧。

乔婉娩望着他嘴角那抹浅笑,心里却泛上了深深的痛——

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的,好像总是他们这些故人啊。

忽然,刚刚还满脸不虞的肖紫衿转瞬换上满脸的笑,灿烂都仿佛要开出花来了。

只见一个迎着光的纤细人影握剑走来,仿佛带起一阵香风。

——是乔婉娩。

一身影青色轻纱外衫的乔婉娩带着笑,向肖紫衿走来。

“婉娩!”肖紫衿含着笑意与爱意开口。

柱后的李莲花看到来人,笑意微微敛去,怔愣片刻,第一反应却是后退了一步。

看见他的下意识反应,这边透明着身体的乔婉娩心头一痛——他又被自己伤了一次。

而那边的乔婉娩根本没有注意到廊柱后的李莲花,就像当初没有注意到四顾门门口的李相夷一样。

她朝着肖紫衿露出温婉的微笑,招呼道:“紫衿,我们该回去了。”

肖紫衿笑容灿烂地拉过乔婉娩的手,温声答应:“好,我们走!”

乔婉娩并没有拒绝他的牵手,两个人携手并肩离开了。

虽说早已听闻,李相夷曾经的红颜知己已经和肖紫衿相知相爱多年,把臂同游江湖多年,但真正看到,心头还是涌上一些惋惜。

尤其是,李莲花也在场的情况下。

回想起当初一身狼狈、千辛万苦回了四顾门的李相夷,迎接他的不仅有门人怨怼、散伙起哄,还有那来自曾经亲密爱人的一封满是怨言的分手信。

虽然李相夷十年未归,生死不明,而分手信也早已宣告了李乔二人的结束,但是,在李相夷本人仍活在人世,甚至就在现场的情况下,无论多么合情合理,都转瞬变作了不合情理。

几个人在这一刻,竟都有些不敢去看李莲花。

甚至,连一向嘴硬的笛飞声都陷入了沉默。

而李莲花,终于回转身来,默默注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嘴角终于重新聚起一抹浅淡虚无的笑,眼里却溢出几分释然……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