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风声逐渐变小,鼻尖又萦绕着一股很是熟悉的檀香味。
待得看清周围,果然是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普渡寺。
应该还是之前到访过的禅院,院子里依旧是一模一样的陈设,只是树木高大了许多。
回到这个熟悉的院子,不免想起当初东海大战后的李相夷正是在这个地方,抛弃了过往的一切,让这世上从此少了个惊艳的名字,多了株从淤泥里挣扎着生长出来的莲花。
几人同时望向上次一身狼狈的他推门而出的房间,这次倒是大门敞开。
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走得近前,原来是狐狸精正趴在地上啃一堆油纸,啃得起劲极了。
这油纸大概是包过什么肉饼,又被扔进灶膛过,满是黑乎乎的炭渣。也不知狐狸精从何处寻来,它的主人竟也没管它。
几人无需招呼,很主动地进了房间。
正听得李莲花哀叹似地说了一句:“我怕是要做这个孤魂野鬼喽!”
众人心下一惊,急忙往榻上看去。
榻上盘坐的正是无了大师和李莲花。
无了大师已是一身方丈的棕黄袈裟,而李莲花则是一身淡青色长衫,用一支极简单的莲藕木簪挽着半发。
无了大师听他哀叹,很是无奈,道:“噢,你倒好,都想好了做鬼的事了!”
虽然透着嫌弃,但掩不住的满满关心。显然他正劝着李莲花什么,可惜应该没有什么效果。
李莲花明知无了满肚子关切,却故意顺着话头往下说:“所以我是真的着急啊,你别老发倔脾气好不好?”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老小孩。
无了一阵无语,感觉自己的一颗禅心都要定不住了:“李施主面前谁敢称倔啊!老衲原以为你想好了就会回来,岂料你还真就一走十年。老衲闻着点风声就给你写信,信呢?都寄到狗肚子里了!”
看到他着急上火的样子,李莲花终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了笑:“信?和尚你给我写信了呀?”
然后,眼神一转,看到地上啃得开心的狐狸精,眯了眯眼,借题发挥道:“你——信呢?是不是你?”
这下,连地上啃油纸的狐狸精都摇头无语了。
无了深深地叹了口气,除了无奈还是只有无奈。
围观的一群人也感到既有些好笑又很是心疼。
虽然他们只看过一封来自无了大师的信,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可想而知这近十年来,无了大师给他写过无数封言辞恳切、充满关怀的信。
虽然并没有寄到狗肚子里,但想想那封喂了炉火的信,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众人来时没有听到前文,所以也不知李莲花口中心急之事为何,但——
几个人联想上一处场景,他用计也要逼问笛飞声的事,估计还是那一件事吧。
毕竟,如今的他,除了这件心心念念的事,别的事情早就已经放下了。
李莲花看无了长叹摇头,仍是朝他笑笑,安慰他几句:“和尚啊,我这居无定所的吧,怕是遗失了。”
无了对他这副毫不在意自身的模样甚是心焦,不由高声喝道:“你这是任性妄为!”
李莲花也不辩解,只是仍冲他讨好地笑了笑。虽然两人忘年相交,但这种来自长者的真切关心,他也不忍通通辜负。
无了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念叨:“当初老衲断你余命十年你不自救,如今本该十年剩一。可你的脉象比老衲预料的要弱得多,竟然连一年都不足了。”
李莲花倒是很淡定地听他说着自己的身体情况,脸上也没什么意外之色,甚至颇有兴致地抿了口茶。
“他不该动用内力的,可是……”方多病想到之前他和笛飞声的对峙,不免有些忿忿地冲笛飞声方向瞪了一眼。
这个传闻中的大魔头不知道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还是根本不在乎小鱼小虾,毫无反应,只是静静望着李莲花和无了的方向。
何晓惠倒是按着方多病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现如今这情况,静观才是正解,不宜结仇。无论笛飞声对李先生态度如何,对他们来说,毕竟是惹不起的金鸳盟盟主。
乔婉娩和佛白石则是果然如此的一脸忧色。
正如他们担心的那样,现如今的相夷太能忍,他们根本无法从他的神情中判断他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更何况,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而这头,无了大师还在苦口婆心——
“你早就该回百川院去!正巧,今日那里人齐全的很,四顾门故友皆在。我这就带你回去言明你的身份。武林之大,齐众人之力总有法子救你!”
还不及几人想明白百川院出了何事会有四顾门故友皆在的盛况,这边无了大师正要拉着李莲花起身,却被他运气抵抗。
两人以内力相持,激起衣袖飞扬。
眼见李莲花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无了长叹一口气:“唉,你何苦拿命跟我顽抗啊!”
说着,只得率先撤掉了内劲。
李莲花闷哼了一声,却只是皱了皱眉头。
无了却知他内里定是不好受,于是盘坐在他身后,替他运功疗伤。
运功毕,连连摇头哀叹,满是无可奈何:“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几个四顾门的旧人见他如此反感回百川院一事,心下难受,可也知道,他们的难受比不过他的万分之一。
无了大师并不清楚他当年回到四顾门的情况,可是,他们依旧历历在目。那般境地,伤他如何已无需多言。
然而,他们仍是低估了这位故门主对他们的关心程度——
“百川院出事了?”刚刚恢复了些,仍旧苍白着脸色的李莲花,出口第一句,关心的竟是他早已抛在身后的百川院。
无了有些意外地看他,不免讽了他一句:“原来你还关系他们死活啊!”
李莲花不说话,只是等着无了继续。
但无了却说了一些旁的,还猜到了当年给他下了碧茶之毒的正是如今画地为牢的云彼丘,可他却以当年之事一环扣一环,错综复杂,劝他为自身之计,学会先放下。
还不等李莲花回话,旁边的方多病已经有些生气地开口:“凭什么让他放下?!他放下的还不够多吗!”
佛白石几人有些汗颜,确实,无了大师此言有失偏颇,但他也确实是为了门主考虑。毕竟,他不知晓当年的具体情况,有百川院一道,找到解毒办法的可能终归比门主独身一人来得高一些……吧?
他们不期然地想起来门主那句“百川院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应该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然而,李莲花表情淡淡的,并没有被无了所言影响:“和尚,你可真是会猜谜。不过,莫再顾左右而言他。”
他依旧盘坐在榻上,宽大的衣衫显得他身形愈发瘦削。
他微微仰头看着站在身旁的无了,定定道:“你告诉我,百川院是不是出事了?”
佛白石已十年未见旧日门主。但门主今日仅仅因听说百川院故友俱在,就第一时间关心他们这些曾让他伤心的旧部下是否出了事。对比他们这些故人,这十年来几乎默认门主早已葬身东海、再无找寻,何其讽刺。
但是,在无了口中,却得知了一个更令旧日门主伤心之事——原是百川院广邀旧日好友,共赴赏剑大会。
赏剑大会赏何剑——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的贴身佩剑,少师!
周遭一圈透明的人,除了尚在懵懂、未意识到此事如何荒唐的方多病,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感到一瞬的荒唐。
若是李相夷真的早已葬身东海,那——千辛万苦寻到少师,借机开个赏剑大会,联络下故友感情,仿佛也有几分合情合理。
可是,在一部分人看来,李相夷只是失踪,并不是确凿身故。这——放着好好的活人不寻,却单单寻个死物,这不免让人心寒。
而这死物,也不是一般的死物,是故门主的贴身佩剑。这不说供起来,拿出来让人赏玩,已是大大不妥。
乔婉娩心下一震,她来此处之前,就是听说少师在江浙一带出现,同紫衿正在奔赴目的地的路上。若是——若是此行真的顺利寻回了少师,那这个所谓的“赏剑大会”还真的可能会开起来。
她不免望向表情淡然的李莲花,然而却无法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波动。
何其讽刺!
主人尚在人世,主人的佩剑却被旧日部下当作了赏玩之物。
“百川院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啊!”一边的笛飞声在震惊过后,讽笑出声。
一群人沉默,无法反驳。
静默中,几人听得无了柔声道:“李施主难道不觉得,此剑该回到它主人的手中了吗?”
李莲花闻言,脸上微微带出一丝怀念之色,眼神悠远,却只是淡淡道:“这名剑嘛,自然会再寻到一个好的主人。”
无了继续追问:“那人呢?”
他将乔婉娩乔女侠这十年来年年来寺中为他祈福之事告知,劝他至少解了他和乔婉娩、肖紫衿三人之间的苦局。
李莲花垂眸,一旁的乔婉娩也期待地看着他。
可是,他的脸上一派平静,毫无波动,只是说道:“我不入局,那就是最好的解局了。”
话落,不知为何,乔婉娩回想起那日长廊下,他望着自己和紫衿,默默往后撤的那一步。
无了叹气,道:“可终归是遗憾。”
李莲花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声音里也有些空落落的,似乎要随风散去:“这人生嘛,本处处都是遗憾。”
一脸无奈之色的无了和透明着身体的一群人,皆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用几乎要逸散在空气里的声音缓缓道:
“十年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更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十年了,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与他无关了。
不是放不下,不是解不开,而是,早在十年前,他早就被所有人放下,抛弃在风流云散的过往里了。
既已选择放下,又何须再解。
空气沉寂许久。
许久之后,无了大师长叹一口气:“是老衲无能,劝不动——心死之人。”